第一百零七章 暑夜一碗面,湖畔一茶師

長安城是個沒有缺憾的城市,除了它的夏天。

入了六月,太陽變得越來越亮,溫度變得越來越高,酷熱的暑氣籠罩著大街小巷,偶有風起也是令人厭憎的溫熱氣息,吹蔫了原本青翠飽滿的樹葉,薰紫了架上的葡萄,端出了王公貴族家裏的冰塊,推開了平民百姓家的門窗。

臨四十七巷沿街鋪面所有的門窗都開著。

與失竊的危險比較起來,中暑熱死的恐怖程度明顯還要更大一些。苦命的小廝夥計們坐在石階上,有氣無力打量著四周,防備著那些也留在家中乘涼的毛賊,掌櫃和主家們則是搬著竹椅,提著水桶來到了背街的小巷中。

小巷清靜狹窄,上有青槐遮蔭,白天照不著太多陽光,加上夜風被窄巷一束變得疾上數分,吹在人們身上便會顯出相對清涼。

各式各樣的竹床和小方桌,已經把背街的窄巷完全堵住,街坊們躺在竹床上懶洋洋說著閑話,身旁小方桌上放著用井水沁濕的瓜果。

有那慣會苦中作樂的人,更是端著碗油潑面埋頭狂吃,辣椒激出來的汗水與悶熱逼出來的汗水混作一處,用以毒攻毒的招數欺騙自己這夜並不是那般酷熱難當。

巷中時不時會響起啪的一聲清響,聽上去像是有大人在教育頑皮的小孩兒,實際上只是人們在用井水打濕的毛巾拍打自己滿是油膩汗水的後背。

“說不準就不準!這麽熱的天氣,難道你還想要找個暖腳的!”

假古董店鋪的夫妻二人日復一日爭執著關於納妾的問題,臨四十七巷的人們早已聽的膩味了,甚至開始懷疑這是不是一種比較另類的調情。

老筆齋背街那面也有一道後門,前些日子一直沒有用過,現在終於派上了用場,寧缺躺在竹椅上,接過桑桑遞過來的濕毛巾,哀聲嘆息擦拭著赤裸的上半身,聽著隔壁竹床上傳來的爭吵聲,心想市井人生哪裏有什麽文人所說的真趣可言。

既然無趣那便離去,他把濕毛巾搭在肩上,悻悻然起身和身周鄰居們打了個招呼回了自家小院,桑桑一手拎著水桶,一手拖著竹躺椅,吃力地跟了上去。

小侍女今天穿著身薄薄的藍花小衫,裸著小胳膊小腿,黑黑的小臉上透著紅潤。身體虛寒不易流汗,並不代表她就感受不到房檐內外的酷熱,反而讓她感覺更為煩悶,她看著井旁的寧缺問道:“少爺,我能不能把外面的布衫脫了?”

從井裏打了一桶新鮮涼水,寧缺雙手端著準備往頭上澆,去一去這惱人的暑意,忽然聽著這話,不由更添煩惱,背著身教訓道:“雖然你年紀小,但終究是個女孩兒,哪有在男人面前脫衣解衫的道理,現在又不是你三四歲的時候,我可以替你擦身子洗澡,你已經快變成大姑娘了,清醒些好不好。”

桑桑惱火地瞪了他一眼,問道:“先前少爺你還沒應我,報仇這種事情真這麽有意思嗎?隔些天便去殺一個,你也不嫌無聊。”

“這本來就是件有意思無關的事情。”

寧缺回答道:“我們現在天天吃剩飯剩菜,我們天天都要去茅坑拉屎,這難道就不枯燥重復?可你還得去做。因為不吃飯就得餓死,不拉屎就得憋死,殺人報仇沒意思,但要為了活的安心些,再無聊枯燥,還是得去殺。”

說完這句話,他把雙手向上一舉然後一翻,整桶微涼的井水嘩啦一身啪打在他的身上,然後傾瀉在小院的石地板上,整個人頓時精神為之一振,然後緊接著發現自己的下體有些微涼,詫異望去只見下身穿著的棉短褲竟被沖下去了一截。

桑桑看著他露出來的半截屁股,和那條緊緊勒在臀間的褲線,罕見地被逗的咯咯直笑,小手掩著嘴唇卻怎麽也掩不住那份高興勁兒。

寧缺一把提起短褲,回頭惱火教訓道:“看什麽看?殺人總比這種事情有意思些。”

桑桑放下掩嘴的小手,看著他認真回答道:“我呆會兒去做碗肥腸面。”

……

……

夏日長安城,黎明之前最黑暗也最涼爽,被酷熱長夜逼著在街上席地而臥、借巷風乘涼的居民們回到了各自的床上,趁著這一小段最清涼的時光,做著最美妙和深沉的睡眠,意圖將暑日裏損失的時間全部彌補回來。

老筆齋裏沒有人睡。

桑桑做了一碗香噴噴的湯面,面裏放了很多香蔥和六七截肥腸加兩塊大腸頭。

寧缺香噴噴地風卷殘雲吃完,擦了擦嘴,套上一件破舊的尋常外衫,戴上一頂嶄新的毫無特色的笠帽,用口罩遮住大半張臉,用粗布包裹好樸刀和大黑傘,然後推開小院後門,與小侍女輕聲打了個招呼,便走入了夜色之中。

在東城寧靜的大街小巷間穿行,微涼的夜風穿行其間,無論是疲憊的居民還是警覺的狗兒,都在甜美的入睡,整座城市仿佛都未曾醒來,只是偶爾有送水車車輪輾壓青石板的聲音突兀響起,然後漸趨漸遠直至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