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暑夜一碗面,湖畔一茶師(第2/2頁)

微弱的燈籠光芒照亮送水車不遠的前路,搖晃不安。

送水車經過南城某處坊市側口時,一直沉默蹲在大水桶縫隙裏的寧缺跳了下來,雙足悄無聲息落地,身體一彈迅速閃入坊市側巷的夜色之中。然後他取出桑桑手繪的地圖,借著極黯淡的光線最後看了兩眼。

正如桑桑疑惑的那樣,隔一段時日便要去籌劃準備殺一個人,這種事情和書院清靜苦且樂的讀書生活、臨四十七巷鬧騰樂且煩的市井生活,實在是很不搭調,而且這種枯燥的重復確實非常沒有意思。但對於從渭城回到長安城的寧缺來說,時不時吃碗肥腸面或煎蛋面,然後去殺殺人報報仇,就像寫幾幅字冥想幾個時辰,已經變成了他生活中很重要的組成部分,甚至成為了某種生活習慣。

每當殺死一個復仇的對象,每抹掉油紙名單上的一個名字,便會讓他覺得肩上的重擔少一分,身上輕松一分,手上粘稠的血淡上一分——每個人本能裏都向往著輕松快樂的生活,於是他的本能要求他繼續做下去。

刀具裹布口罩外衣笠帽以至地圖及目標的生活習慣起居作息時間,全部是桑桑為他準備的,一個穿行於長安街巷裏的黑臉小侍女,想必不會引起任何有心人的注意,寧缺並不擔心她的安全,更相信她的能力。

所以每當刀將出鞘之時,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刀鋒所向會斬不落一個人頭,包括今天。當他悄無聲息借夜色進入坊市,向著茶莊後方那方小湖走去時,已經開始提前用那個人的人頭祭奠將軍府和村落裏的很多人。

今天他將要抹掉油紙名單上的第三個名字。

那個人頭的主人叫顏肅卿,四十一歲,前軍部文書鑒定師。

此人精於茶道印章鑒徽之術,被朝廷尋了個借口趕出軍部後,便成為長安城著名茶商特聘的茶藝師傅,根據卓爾的調查,當年宣威將軍被指控叛國通敵的鐵證——那三封書信便是由此人親手鑒定,甚至有可能是由此人親手偽造。

其人還與燕境邊屠村案有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聯系,當年夏侯大軍劍指燕國,卻在岷山邊緣失期未至時,顏肅卿正在夏侯軍中,只是令人不解的是,做為軍部的文部鑒定師,為什麽會出現在充滿殺戮鮮血的前線戰場上。

顏肅卿現在住在茶商為其購置的臨湖小築之中,寧缺悄無聲息沿著湖畔前進,看著湖側那排越來越近的幽靜小築,看著那些似疏離無則卻又暗含古意的竹墻草舍,露在口罩外的雙眉緩緩挑了起來,忽然覺得事情有些不妥。

因為這片臨湖小築太過清幽。

長安居,大不易,可以說得上是寸土寸金,而滿城繁華熱鬧間,清幽二字代表的便是清貴,非常貴。寧缺知道顏肅卿深得那位茶商信賴倚重,但他相信再如何豪奢大方的巨賈,也不可能把這樣一片臨湖小築送給自己屬下的茶藝師傅。

晨光依舊未至,湖畔的視野依然黑暗,只有水波映著不知何家的燈火,泛著些微的幽光,寧缺走到臨湖小築前方,隔著疏離的竹墻,看著院內石階下那把巨大的石雕座椅,看著椅中那個瘦弱的中年人,微一停頓然後推門而入。

一盞小油燈被點亮,身材瘦弱的中年人坐在石椅之上,左手握著一個泥燒而成的粗陋大茶杯,右手輕輕叩著烏木茶案一角,平靜看著推門而入的少年,削瘦的臉頰上忽然泛起一絲淡漠的笑容,輕聲說道:

“所謂茶道,其實只是用繁復流程來強化某種儀式感,從而產生莊嚴感。”

“很多人都以為我在家中飲茶必然要焚香沐浴,拜祭昊天良久,然後海洗杯盞沉默把玩一番,才能把茶湯送入唇中。其實不然,我這輩子最喜歡的還是抱著大茶杯灌茶,大概是在軍中養成的習慣吧,我這個人還是喜歡直接一些。”

“這麽熱的夏夜,少年你不安睡於宅卻漫步於湖,想必……是來殺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