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能書能言窮酸少年

如果真是你的侍女倒也罷了,可你難道不是從死屍堆裏揀出的她嗎?不是說你們二人是相依為命嗎?就算退一萬步說她是你的侍女,可你難道不覺得她的年齡還太小,不應該承擔這麽重這麽辛苦的勞作嗎?小小少年怎麽就養了一身懶骨頭,為什麽就不能自己動動手?

或許是引發了童年時的不好回憶,或許是心中對某些美好情感的想象被某個家夥破壞的太過徹底,婢女迳直推開籬笆走了進去,目光落在竹躺椅上,落在那名少年一直認真讀的舊書上,淡淡嘲諷說道:“以為看的是什麽聖賢大作,能讓你忘記身邊發生的一切動靜,沒想到居然只是市面上隨處可買的太上感應篇,莫非像你這種人也奢望能踏進修行之道?”

寧缺坐起身來,好奇地看了一眼這個衣著華貴似乎永遠不應該出現在渭城的小娘子,又看了眼表情尷尬的校尉,停頓片刻後解釋道:“只能買到這本,所以也只好將就著看,也就是好奇,哪裏有什麽奢望。”

婢女明顯沒有想到這少年竟會回答的如此自然隨意,弄得自己反而不由一窒,旋即望向門旁正在倒灶灰的小侍女,不悅說道:“我堂堂大唐,怎麽會有你這樣的男人。”

寧缺疑惑皺了皺眉頭,順著對方的目光望向正拿著抹布呆站在窗邊的桑桑,明白了對方言辭間的鋒利由何而來,左臉頰裏酒窩隱現,笑著說道:“看你應該比我大,要不然……你就當我不是男人,是個男孩兒吧。”

婢女這一生大概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賴皮之人,袖中的拳頭緩緩攥緊,神色冰冷正欲發作之時,目光卻落在竹躺椅旁那片泥地上,落在那些樹枝畫出來的字跡上,心思不由微微一動,眸中隱現異色,讓她渾然忘了自己想要說些什麽。

……

……

渭城條件最好的營房內,那位穿著破袍子的老人正在閉目養神,邊將馬士襄則是半躬著身子和帳內的貴人對話,謙卑的態度裏,有著隱藏不住的驚訝神情。

“您對那名向導不滿意?”他疑惑問道:“為什麽?”

帳內貴人的聲音極其不滿,訓斥道:“我要的是精明能幹的向導,而不是一個滿腦子全是修行美夢,手無縛雞之力只能提燒雞的憊懶少年。”

馬士襄輕輕咳了兩聲,低聲解釋道:“以末將所知,寧缺雖然年歲尚淺,但這兩年來在草原上也斬過好些蠻人頭顱,若……只是綁幾只雞,我想應該問題不大。”

大唐以武立國,首重軍功,帳後那人雖然身份尊貴到了極點,但既然觸及軍隊最看重的榮耀,馬士襄毫不猶豫選擇了反擊,似是解釋其實卻有些嘲諷反駁的意味。

帳後那道冷冽的聲音稍一停滯,不悅道:“能殺人便能做一個好向導?”

馬士襄回答得愈發謙卑:“渭城三百部屬,寧缺肯定不是其中殺敵最多之人,但末將敢以人頭作保,無論是何等樣慘烈的戰場,最後活下來的人裏……肯定有這少年。”

然後他擡起頭來,微笑說道:“因軍功累加,他獲得了軍部的推薦信,這小子也確實爭氣,半年前便通過了初核,此次回都城,他就要去書院報到了。”

聽到書院二字,帳後忽然沉默下來,那位貴人再也沒有開口說話。

馬士襄離開後,那位穿著舊袍的老人緩緩睜開雙眼,蒼老而平靜的眼眸間難得流露出一絲興趣,他望著帷帳溫和笑著說道:“在這邊陲小城裏,居然有士卒能考進書院,實在是令人意外,既然如此,那少年想必無論品行還是能力都是上上之選,讓他做向導倒也不差。”

“離國不過一載,沒想到書院這等神聖之地居然也開始招收這等兵痞子了。”

語調依然清冷不屑,但實際態度卻已經有了變化,那位貴人至少不再反對寧缺做為自己隊伍的向導——只需要一個名字便能夠讓大人物改變主意,那個簡單叫做書院的地方,想來必然極不簡單。

老人說起另外一件事情,神情顯得有些疑惑:“先前我去看過他寫在泥地上的那些字,抄的是太上感應篇第三節,字體線條簡練,卻又極為生動,明明只是用了一根樹枝,落於濕地之上卻有刀鋒加諸泥範之感,這名叫寧缺的軍卒書法已然入了正途……真不知他是怎樣練出來的,師承又是何方。”

“那軍卒也只不過空有筆觸罷了,先前偶一觀之,新鮮之余難免震撼,此時細細想來,也不過是些奇技陡筆的路數,談何正途,日後約摸也就是都城香坊外一個賣字先生。”

貴人冷淡應道。

老人搖了搖頭,說道:“您所說新鮮二字便是關鍵。我不懂書法,但看那軍卒枝梢落處,竟真的隱隱能見金石之意,這等字中風骨極少見,真有些像道壇裏那些符道大家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