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第2/3頁)

這歌曲無疑不合眾神的品味,似也不該由樂韶歌這樣的修士來吟唱。

所以當聽完這曲子時,眾神雖聽懂了其悲劇,卻都有些茫然。

“這又是什麽曲子?”

樂韶歌回答,“《蒿裏》,凡人為親人鄰裏送葬時所唱的挽歌。”

“親人,鄰裏……送葬?”

“是。”樂韶歌說,“凡間生老病死,乃是尋常。在滅世的災難中凡人會死,在饑荒、瘟疫、戰亂,在山崩、洪水、失火,在冬日酷寒、夏日酷熱,路遇猛獸……時,凡人都可能會死。死生無常,如影相隨,對凡人而言才是人生常態。凡間有《國殤》追悼英靈,卻更多《蒿裏》送葬彼此。”

樂韶歌並沒有繼續解釋下去。

她彈奏了第三首歌。

日出東方,新的一天到來了。

“卿雲爛兮,乣縵縵兮。日月光華,旦復旦兮。”

天下重歸太平之後,農人在田間勞作。有老者擊壤而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

災難悲歌之後,驟然便是全新的開始。

眾神依舊沉浸在毀滅的陰影中,凡人卻早已習慣了死亡的如影隨形。

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人生在世,郁郁累累。座中何人,誰不懷憂。

然而當歡笑時,便去歡笑吧。

樂韶歌指下旋律一轉,沿著田間阡陌、鄉間小道一路延伸下去,一幅龐雜的紅塵圖景次第展開。歸鄉的戰士站在村口茫然四顧,不知家人尚還在否,而他家中荒廢的庭院裏早已生滿旅葵。隔壁的女子孤身操持著家務,心中擔憂遠征的丈夫,卻不知他早已是異鄉的枯骨。更遠一些,久別夫婦終於重逢,彼此卻不敢相認,相對哭泣之後女人訴說著家中際遇,男人握住她的手說從今往後你可安心,因為我已回來了。

天已大亮,山下獵戶家夫婦依舊賴在床上溫存,妻子催促丈夫晨起,丈夫卻說天還沒亮我們再睡會兒吧。對家的青年早已打扮停當,收拾獵具準備上山獵一頭野麇,這樣他便有禮物去探視他中意的姑娘。村東的棄婦已正用冰冷的井水搗衣,昔年巧舌如簧言笑晏晏的情人早已移情,她卻耽於往昔難以忘懷,哀怨不已。西頭年輕的小姑娘正想方設法出門去赴約,卻不敢讓父兄知曉她與人有私情……

……

她將無數首歌組合為一,從男歡女愛開始,漸次描摹著人間百態。

悲中有喜,喜中有悲。有太平世道的嬉笑怒罵,也有暴政亂世的困頓詛咒。

包羅萬象,卻難尋歸一的主題。

眾神聽了許久,終於有人忍不住詢問,“這是什麽?”

樂韶歌說,“《國風》,這是世間歷代凡人各自詠唱的歌。凡間的君主采集民間歌謠,借以觀風俗,知得失。”

眾神皺眉。

舞霓說,“……每個人唱的都不一樣。”

樂韶歌說,“是。每個人都不一樣,然而每首歌所唱的,都是許多人在那個時刻共同的感受。”

這時一直在同她爭辯的戰神再次開口,他近乎於煩躁的問,“唱這些有什麽意思?他們戰勝不了死亡和寂滅。像螻蟻一樣朝生暮死,死後身名俱滅,連墳塋都留不下——究竟有什麽可歌唱的?”

樂韶歌說,“縱然是真的螻蟻,當活著時,也是要歌唱的。並不是說人終究會死,宇宙終究會滅亡,曾經存在過的一切就都沒有意義了。”

“遲早都要滅亡的東西,能有什麽意義!”

大殿內再次陷入沉寂。

許久之後,樂韶歌才道,“這個問題,只有已然滅亡過了的世界才能回答你,我是答不出的。”她說,“我所能告訴你的是,知曉自己的歸宿必然將是死亡,如無意外還會在死亡前經歷衰老的人,他們是如何生活的。”

“你不妨先告訴我,支撐他們戰勝恐懼的動力是什麽?”

“我想,是死亡尚未到來的僥幸,和確信死亡之後也依舊延續、依舊不朽的東西。是德行功業,是學說著作,也可能是血脈子孫。”她見眾神俱都似懂非懂,便接著說,“我降生時,神代已終結了。我並不知眾神為何,卻依舊知曉聖尊率領四境八部眾封印了天魔。這便是縱使神代滅亡,也依舊留存不朽的‘功業’。”

“一代代歌唱的凡人都已身隨名俱滅,然而他們所唱的歌卻留存下來。後人從那歌中所感受到的悲喜,依舊與前人相通。”

“以單人計,人類壽不滿百年。以整體計,神代終結千萬年之後,凡人的歷史依舊延續未曾中斷。後人繼承前人的財富、智慧,前赴後繼。終於從穴居野處茹毛飲血,到禮儀周備文教昌盛。”

“千萬年來凡人一代又一代的更叠,死亡未曾遠離,天災人禍苦難不斷。然而薪盡火傳,確實有什麽東西自遠古一直傳承至今,未曾斷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