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六欲頂下達混沌之淵, 而蘇迷盧山上通極樂之境。

樂韶歌曾遊歷混沌深淵——那傳說之中不別六合八方、不辨往來古今之地。卻從未涉足極樂之境。

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她關於“極樂之境”的一切印象都來自於傳說中的魔曲《須摩提》。它癲狂悖亂,混淆是非虛實,是心智正常的人絕對編不出來的邪典。因這魔曲搶占了“極樂”的名義, 故而事實上她也從未向往過傳說中的“極樂”之境。

蘇迷盧, 須摩提……原來樂清和的《極樂凈土》並非生造, 也是有本有源。樂韶歌想。

只可惜那魔頭完全誤讀了“極樂”之意。所謂的蘇迷盧或者須摩提, 並非極致快樂之意。在踏上蘇迷盧山的那刻, 樂韶歌便已明白——所謂的“極樂”之意, 不論對它的主人還是對她而言, 其含義從來都與快樂無關。

她踏著蘇迷盧山上破碎浮空的亂石, 一步步走向山巔的天帝宮。

流雲飛渡。往事歷歷。

她前世所經, 此生所歷, 於太虛寶鑒中被迫見聞的一切,在踏上蘇迷盧山的一步一步之中, 漸次清晰明了起來。

她想起了自己是誰,想起了前世的遺憾、此生的執念, 想起自己何以離開香音秘境踏入瀚海大荒, 也明白自己何以溯回了時光,來到一切未來所共有的起點。

識海中劫雲廓清。那如混沌深淵般龐雜混亂的記憶與見聞條條理順,各自順著該有的經脈蔓延聚散,重新構築起了全新的識海宇宙。

當她最終突破了天劫,重拾本我,那一直被劫雲壓制在卵中的共命之鳥於是也再度破殼而出。金紅燦爛的羽翼一扇,她腳下煙靄流雲於是激揚千裏,絢爛輝煌如赤霞鋪路。那金紅色的鳳凰舒展尾羽繞著她飛了三圈,大約舒展夠了, 便抖抖毛羽,一身金紅翻作炫目青羽,垂首同她說話,“多日不見,你一身功力頗有長進啊。”

樂韶歌停住腳步看向它,輕喚,“青羽,我很想你。”

它似是愣了一愣,道,“……看來也吃了不少苦。”

便縮了身形,一如既往化作只三尺來長的鸞鳥停落在她肩頭,用喙幫她理了理鬢角,道,“一身視死如歸的殺氣,是準備向誰找場子?”

樂韶歌擡手喂它一粒星沙,輕輕摸摸它的毛羽,“天帝。”

“嚯。”青鸞歪了歪腦袋,片刻後,道,“本座還沒吃飽。”

大戰之後,樂韶歌身外之物已所剩無幾,便悉數取出,擺在青羽眼前。靈鳥同樂修食性相近,樂韶歌能吃的它也盡都能吃。只是這位尊者品味挑剔,所食所用,都偏好珍稀昂貴。樂韶歌又養得起,便一直都以銀星沙奉養它。

然而此刻樂韶歌陳設香花芳草尋常飲食,它也並不埋怨。只挑出葉心花蕊啄食了,猶覺不足。然而要將剩余殘花敗葉也吃了,它卻不肯,略一琢磨,便歪頭看向一旁樂神。

樂神舞霓卻也正瞪著眼睛看它。見它也看過來,才一醒神。

卻也立刻會意,忙陳設飲食給它。

樂神的品味和它一般挑剔,只挑剔的方向略有不同——它偏好珍稀昂貴,樂神則偏好至精至美,但重合度卻相當高。

青羽便將樂神的貢品一卷而盡。

而後再度清啼,仰首沖霄,將真身盡情舒展開來。周身翎羽煌煌赫赫,宛若鋪了漫天燦爛雲霞。

待舒展到極致,那漫天雲霞便倏然一收,如九天銀河墜落,悉數灌注到樂韶歌身上,化作一襲輝煌燦爛的霓裳羽衣。

樂韶歌便踏著那漫天霞光,再度走向了天帝宮。

舞霓愣了一愣,忙飛身追上前。

天帝端居寶座之上,面容慈祥悲憫,不喜不怒。

座下諸神分列兩側,正吵得不可開交。

當樂韶歌和舞霓走進去時,那爭吵瞬間停了下來,所有的眼睛都望向了他們。

——當樂韶歌跟著舞霓奔走四境,尋找阿羽時,所有天神對他們都是友善的。誰會不喜歡柔弱無害善睞善笑的小姑娘?可允許她們來討論事關宇宙未來的大計,則又是另一回事了。

質疑的詰問的不滿的不屑的目光齊齊匯聚過來,混雜著“凡人有什麽資格”“她投靠天魔了吧”……種種低語。

樂韶歌直視著座上天帝,直行到殿前,向他行禮。

天帝並不應答,只將天魔留下的靈魂給她看。

那確實是一團靈魂,它尚未墮入輪回,潔白無染,非善非惡,正是靈魂誕生之初的模樣。

——它不是阿羽,也不是任何人。

他沒有任何願望,任何記憶。

它唯一的特殊之處僅僅在於,它誕生在天魔的軀殼中。

它太尋常太無害了,反而令人感到驚懼。

——誰會相信毀滅之神軀殼內存留的是初生赤子的靈魂,誰會相信執掌滅世之劍之人,伸手時想握住的只是嬰兒搖籃上一枚咚咚作響的撥浪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