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桃花鎮有一處渡口碼頭, 時常有船只停靠在岸需要卸貨下貨。

李延玉算起來現在幹了兩份活兒,每日天不見亮就起床,給兒子收拾穿衣, 做了飯,喂著他吃飽就把孩子抱到那秦氏夫婦餛飩鋪代為照管。

幫船只卸貨裝貨, 幹完了, 工頭便給他記賬, 到日子等著領工錢,之後,時間充足, 又跑到別的大戶人家找些臨時短工作, 手頭漸漸便寬裕充足了。

下午要是回來早, 就趕緊去秦氏夫婦那兒將兒子抱走接回來。

順便路過幾家肉菜攤鋪,抱著兒子就又再買些豬肉菜果提在手中。

人家都看他父子倆, 一個俊秀貴氣,一個可愛機靈, 尤其是小鬼頭嘴巴甜甜, 又喜歡笑又喜歡說, 眼睛笑起來有彎彎月牙兒浮現, 皮膚比水蜜桃還白嫩。

小鬼頭說:“大娘, 大娘, 我要吃你的肉,把你的肉肉給我。”

“臭小子!”

賣豬肉大娘拿著菜刀指著又笑又罵。“拿好了, 你記住,這是豬的肉,不是老娘我的肉!”順便還多送了他們些豬油腦花之類。

而這樣的人間煙火氣,李延玉常常濡染其中, 忽然竟有一種,市井煙火氣、最撫凡人心的治愈。

他覺得自己像一個行走在這紅塵鬧市的苦行僧,昨日種種,對他來說只是一場夢。連蔻珠,都快成了他的一個夢。

他一邊帶孩子,每日忙忙碌碌,做苦力活兒掙些錢,養家糊口,給孩子做飯洗衣服……

有一天,當他做著這些時候,做著做著,忽然就覺得,自己像變了一個人。這還是從前那個李延玉嗎?

他記得還有一天,依舊抱著兒子街上買菜割豬肉準備回去下鍋,卻看見一個癱子像蛆似的爬在墻角,手拿著個爛碗,上半身蠕動著,淒淒慘慘,向路人討生活。那人的眼神,是死的。他一下驚了。帶著恐懼,復雜的憐憫,以及對自己昔日所感切身痛苦的一絲復雜。慢慢蹲下來,給那人放了整整二十個銅板進去。爛碗裏哐當一聲,那人驚見對方如此大方施舍,立即笑了。“謝謝,謝謝!”

然後邊笑邊嘀咕:“今天運氣可真好,這算是最大方的一個人了!二十個銅板!二十個誒!”

李延玉背皮一陣哆嗦抖動。嘴角都扭起來。

孩子問他,“爹,爹,怎麽了?”

李延玉慌得又一驚,逃也似,抱著兒子就趕緊走了。

回到了屋,一直抱著兒子站在門口動也不動。那個人,那個乞丐叫花,像蛆一樣俯伏在街頭的癱瘓殘廢——讓他看見了曾經的自己。

他閉著眼睛,深籲了口氣。殘疾乞丐,因人的憐憫而痛快,因別人少有施舍而憤懣。

對比以前的他呢,何嘗不因那樣的殘疾、不良於行而肆意……物以類聚,他不敢再想下去。

有時候,半夜三更,他在床上痛得翻來覆去、□□出聲。

兒子都被他吵醒了,爬坐起來。“爹,爹,你又在想娘了,是不是?”

平時淘氣機靈的小鬼頭,這時,牽著袖子,不停給老爹擦額頭大汗。

李延玉似乎痛得連兒子的話都無法回應了。

只用手捂著胸,蜷縮在床,腦中全是幻覺,是妻子蔻珠的臉,是她的笑,是她生氣、對自己徹底死心絕望的模樣。

兒子說:“我知道,爹爹是中了蠱藥,一想娘,就會這裏很痛痛的。爹爹乖乖,我給你吹吹。”

李延玉閉眼深籲了口氣。似乎唯有兒子的這番稚嫩慰藉,才稍微減輕了那種絕望入骨的痛楚。

“謝謝寶貝,爹爹有你真好。”

小鬼頭道:“我有辦法不讓爹爹痛的。”

李延玉失笑:“什麽辦法?”

兒子:“那你就不要想娘了唄。”

李延玉再次閉眼又深籲了口氣。“是啊,不想就好了,不想就好了……”

可他,做不到。

李延玉白天在渡口碼頭搬運貨物,漸漸地,和那些工人也混熟了。

那些人開始見他斯斯文文,長得就像小白臉,以為很好欺負,又見他常常把眉頭壓緊,目光高傲,清冷,眼裏沒有旁人,大家常商量著合夥一起整他,冷落他。可後來,看他還是那樣,話不多,只老老實實幹活,聽說還一個男人帶著孩子,連個焐被窩女人都沒有,便也漸漸同情,便不一起欺負他了。

有時候會問他:“誒,你媳婦呢?是跟野男人跑了?”

李延玉並不想搭理。

這天,那搬運的隊長工頭,嘻嘻哈哈笑著,要請這群男人們喝酒狂歡。“這兒附近有家妓館,是新開的!據說裏面的小妞可漂亮風騷了!你們去不去,我請客!”“去!去!頭兒啊,您今兒可真大方,這種好事,如何不去呢?當然要去!”那工頭五十左右,他話一說出來,其余工人們全都拍馬屁轟笑,大家紛紛鼓掌,高興得手舞足蹈,並商議幹完活兒今晚上就去好好“享受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