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李延玉一直覺得, 他現在苟且窩囊活著,理由只是孩子。

多年以後,可當他再次回翻看這一頁, 哪怕中間歷經諸多的屈辱、困窘,難堪, 他微揚起嘴角, 卻最後還是笑了。

他應該感謝兒子, 與其說是兒子由他撫育以盡養育義務責任,不如說,是兒子成全和救贖了他。

沒有兒子, 就沒有以後的李延玉。沒有以後的李延玉, 就更不會遇見以後的妻子蔻珠。並能還和她, 再續今生緣。

他不再去擺那字畫攤了。孩子在一天天長大,衣食住行, 哪哪都是需要銀子。

他後來去給人搬運東西,擡磚修屋, 做苦力, 甚至大戶人家當短苦工, 賣的全都是體力活。

這主意, 還是隔壁擺餛飩攤的那對善良中年夫婦支的主意。“小相公, 依我看, 你這樣下去也不是個法兒。我看你有手有腳,昂藏七尺, 怎麽說也不至於餓死!不如我老兩口幫你打探打探,看需不需要有做些苦力活的,你掙點氣力錢,總好過你這擺無用的字畫攤——可寫給誰看呢?這年頭, 吃得起飯就不錯,誰還有那閑功夫附庸風雅?”

又道:“要是不放心你的孩子,你可以暫時放我們這攤上,老娘替你照看著。也不是白看,一天三個銅板,我保證給他看得好好的?”

民間平凡尋常的瑣碎溫情,在那老夫婦字裏言談間,常令李延玉喉結滾動,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想。

他再三給人道了謝,又鄭重鞠了躬,接著,按照夫婦出的主意,便去找些專需男人力氣的苦力粗活幹。

蔻珠,是他胸口間不可思、不可觸的一種痛。思之,觸之,會痛得他生不如死。

兒子很乖,也越來越好帶了。

小嘴兒甜甜的,時常逗他笑,雖兩歲不到但已經是個腦袋機靈的小鬼頭了。

“姨,姨,你長得真漂亮?”

他奶聲奶氣,眨巴著水汪汪黑寶石眼。只因那餛飩攤的中年夫婦有個女兒,剛守了寡才回娘家。

他經常在那小攤前邁著一雙小短腿兒搖搖晃晃、牙牙學語。那小寡婦見了,很喜歡逗他,常常捏他小臉。

小鬼頭知道,每說這樣的話,那小寡婦就會從袖袋給他摸幾顆糖吃。

甚至,帶著到處去逛街、要不就是給他買糖葫蘆。這小孩兒嘴一甜,長得又漂亮,眉眼精致,人見人愛,自然不在話下。

苦力活並非那麽容易好做,銀子不好掙,從一個君主,輾轉流亡民間,這中間的落差,並非一下下就能讓人順利適應。

比如,去渡口幫人搬東西,稍微慢點兒,就會有監工拿鞭子抽打。李延玉事實已經不止被抽過好幾頓鞭了。

又如,摔壞了東西是要賠的,必須得十二萬分小心翼翼。給大戶人家做苦工,沒有一把好力氣不行,常常受人欺負,也是常有發生之事。

有一次,他去一大戶人家,幫人鋸木頭,夏天悶熱,脫了一身衣服,露出裏面精壯結實的紋理肌肉——

他那一身精壯剽悍結實肌肉,相對以前常癱在輪椅,或宮裏當皇帝養尊處優、缺乏實際鍛煉時,相形之下,簡直讓女人看了流口水,只一眼便浮想聯翩。

大戶人家有個年輕貌美小妾。“我聽說,你是讀過書的?會畫一筆好畫?寫一筆好字兒?”

那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身穿薄透衫衣,歪著腦袋,一邊磕瓜子兒,臉飛媚眼斜著挑逗。

李延玉只淡淡點頭嗯了一聲,手拿著打斧頭,仍舊砍。

小妾笑了。“跟我過來,幫我畫一幅畫,我給你銀子。”

——銀子?他一聽,馬上放下斧頭便去了。

女人在房間裏便開始各種母貓發情似,眼神語言,撥雨撩雲,各式挑逗就罷了,一雙玉手,甚至恨不得直接就摸上來。

她要他給她畫一幅畫像,說著,搔首弄姿,擺出撩人姿勢,橫臥在軟榻。

李延玉當即懂了。“我從不給女人畫像。”他冷淡垂下睫毛,不卑不亢。

“為何?”小妾挑眉。

李延玉:“我只給我妻子畫。”

小妾:“喲呵?”又笑:“給你加銀子?……十兩?二十兩?”

李延玉搖頭:“不畫。”

小妾:“一百兩?還是只給你妻子畫?”

李延玉不再看她,冷冷淡淡負手走出去。

小妾立即從軟榻支坐起身,惱羞成怒。“啊!老爺啊!你這請的什麽苦工!他闖進來想非禮我!他想非禮我!您得給我做主呀老爺!”

……

那天的李延玉,挨了不下五十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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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餛飩攤的秦夫婦,最開始,以為李延玉不過文弱書生,怕苦怕累,生怕那些氣力活他幹不下來。

最後,日子相處得久了,因著孩子關系,常常來往。兩夫婦常常邊上摸咂看著,越看,這男人長得是眉眼漂亮,五官俊逸,勤快,雖話不多,但為了孩子卻是什麽苦都願意吃,是個居家過日子的好男人。他們的那寡婦女兒,事實上常常也垂眉羞眼,時不時借著由頭找男人各種說話搭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