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鄭跛娘

昏暗的房中,陰冷而潮濕,只有頂端開了一個小小氣窗,透進幾絲微薄的光芒。

付遠之跪在冰冷的地上,脫去了身上的外袍,只著一件白色單衣,為了責罰他,房裏唯一的暖爐也熄掉了,這就意味著,房裏的第二個人——

那個坐在椅上,半邊身子隱在黑暗中,眉目冷艷的美麗夫人,也陪他一起挨著凍。

付遠之終於忍不住了,仰頭對那張冷冰冰的臉龐哀求道:“母親,您盡管責罰孩兒,但請不要陪著孩兒一起受苦,孩兒會心疼的。”

那夫人輕輕一笑:“你還知道心疼母親?你若是真的心疼,就不會做出這樣的事來。”

付遠之臉色一白,那夫人繼續幽幽道:“你現在主意大了,有本事也有手段了,真真是相府了不得的大公子,沒有你做不到的了,母親是管不住你了。”

“不,不是的……”付遠之雙唇發白,在地上跪挪了幾步,搭住那夫人的膝頭,“母親,我,我……那是阿雋啊,我不能不管她!”

那夫人在黑暗中坐了許久,忽地一下站起,揚手一記耳光甩去,厲聲道:“所以就能自作主張,以身犯險,去那狼窩虎穴之地嗎?你想過你母親沒有?!”

她拿起桌邊的一把竹藤,起身繞到付遠之後面,對著他瘦削的背脊,就是狠狠一抽:

“從小到大,母親是如何教你的,凡遇上任何事情,都該以自己為重,絕不能以身犯險,旁人的死活關你什麽事,你莫忘了母親是如何辛辛苦苦和你在這家中立足的,你就這麽不愛惜自己的性命嗎!”

厲聲落下時,竹藤又是狠狠抽了一記,付遠之咬緊牙關,未有絲毫閃躲,只是悶聲忍住。

“更何況,那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庶女,也值得你如此大費周章,暗通款曲地繞上這麽一圈,即便你將人救回了又如何,你以為奉國公府會存有幾分感激?對你又有幾分助力?簡直吃力不討好,愚蠢!”

“反倒是你父親生性多疑,最不喜府中孩兒越過他,擅自做主,這回你出了個這樣大的‘風頭’,他嘴上誇你,但你焉知他心中如何作想?他不是沒有別的孩子,你這個大公子的位置就真的穩若磐石嗎!”

竹藤狠狠抽了一下又一下,那美貌夫人卻越說越氣,抽得愈發用力,即使看到那白色單衣上透出血痕來也未停手。

“這麽多年來,母親從不讓你隨意出頭,叫你該藏拙時就得藏拙,你都忘得一幹二凈了嗎?若你父親這次真有了別的想法,你該怎樣自處?這麽多年來,你的謙恭順從,進退有度,你所做的一切努力,難道都要付諸東流了嗎?”

“不許咬牙忍住,痛就喊出來,回答母親!”

付遠之肩頭微顫,額上冷汗涔流,在又一記竹藤狠狠抽下時,才沙啞著喊了聲:“母親!”

他後背血痕累累,視線變得模糊起來,望著頂端氣窗投入的微弱光芒,吐出的每一個字都艱難無比:“旁人……旁人的死活,我可以不在乎……可阿雋不行,唯獨她不行,我舍不下……”

這話一出,那美貌夫人臉色陡變,手心顫抖下,差點將那竹藤打斷,“沒出息的東西,你怎麽能有牽絆,能有舍不下的軟肋呢!必要時候,就連母親你也是可以舍去的!你忘了母親跟你說的話嗎,你怎麽就這般沒出息呢!”

付遠之被打得身子一歪,險些栽倒,太陽穴嗡嗡作響,卻依舊強撐起背脊,咽下一口血水,堅持道:“不,母親,不會舍……阿雋,也不會舍……孩兒有自己想守護的人……若那些人都不在了……即便得到了滔天的權勢……又有何意思……”

“你,你這孽子!”美貌夫人雙眼一紅,想要再打下去時,卻堪堪停在了半空,她呼吸紊亂間,忽地扔了竹藤,一把捂住臉,身影微顫著久久未動。

付遠之察覺到什麽,扭頭看向身後的無邊黑暗,有些慌了:“母親,你是哭了嗎?都是孩兒不好,惹母親傷心了……”

那美貌夫人一聲未吭,只是在良久的沉寂之後,才慢慢放下了雙手,臉上又恢復了一派冰冷持重,除卻眼角一圈微紅外,看不出任何異樣。

“你在這裏靜心思過吧,想想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以後的路還有那麽長,母親不能陪你走一輩子的,母親……只希望你好好的。”

說完,她轉身而去,拖著一只跛腳,努力維持儀態,一步一步地出了門。

跛娘,鄭跛娘,付遠之眨了眨眼,不知怎麽,望著母親遠去的背影,耳邊忽然響起那些年,大哥二哥編來嘲笑他們母子的歌謠——

“跛娘醜,跛娘怪,相府有個鄭跛娘,生了一個病嬌嬌,背著嬌嬌走起路,一跛一跛慢老牛……”

淚水漸漸模糊了視線,他胸口被鋪天蓋地的酸澀堵住,一點點彎下腰,摸上地上那血漬斑斑的竹藤,腦袋埋了下去,壓抑著嗚咽道:“母親,對不起,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