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朝暮洞天(八)(第2/2頁)

“這樣不就行了。”

卡在貝殼裏面的胖魚終於被吐了出來,一擺尾巴撲進白梨懷裏,像尋覓到了柔軟的港灣。

這條魚和她格外親近,在懷裏活蹦亂跳,白梨被撞歪在被褥裏,好不容易坐起身子,將魚捧在手心,摸摸魚頭,鱗片光滑如玉,細膩如脂,每一片都仿佛冰雕玉琢。

她把魚遞給身旁的少年:“你也摸摸。”

三翻四次往自己懷裏鉆,作為真正的主人,反倒沒見他跟這條魚如何親近。

白梨又想起老管事的話,輕嘆一聲。

白浪海裏,原本沒有金鱗。

海底宮殿遠離時光侵蝕,是一段永恒的遺忘和孤獨。女人一個人住在海底,十年如一日,柔嫩的苔蘚擠滿堆金砌玉的地面,銅鏡的鏡面被海水磨得光滑透亮,她身邊逐漸有尾銜微光的蚍蜉遊蕩。

蚍蜉命如朝露,朝生暮死,短短一天便是一個生死輪回,蚍蜉一個接著一個死去,女人卻日復一日地坐在銅鏡前,生死的飛快交替,讓她的生命變得無比冗長而腐朽。

而後,雪白剔透的魚兒出現在她身邊,和她一樣擁有了漫漫無際的生命。

後來,唯一一尾陪伴著女人的金鱗也被封印在玉牌裏,再沒有出來過。

再後來,玉牌回到主人手中,似曾相識的血脈讓金鱗重新活了過來,新主人的心性卻又和女人大相徑庭,它便又孤零零地封印在玉牌裏,每天看著少年忙碌奔波,孤影獨遊。

為數不多的重見天日的幾次,卻也是在助紂為虐。

胖魚躺在少女手裏,烏黑的眼中靈性流轉。

白梨把它往前送了送:“摸摸看啊。”

薛瓊樓托起她手背,又合掌蓋在她手心,輕輕合攏,像籠住一個真實的夢。

肌膚相貼,白梨察覺到他一貫微涼的掌心有一層濕潤的暖意。

少年的手修狹白皙,骨節如玉,是去握清風明月的手,而不是藏鋒弑血的手。手心卻交錯著被琴弦鞭打的傷痕,猶如先生的戒尺抽打不聽話的學生。

白梨低下頭,在他布滿淺淺疤痕的掌心碰了一下。

“這樣,是不是就不太疼了?”

這一個輕柔的吻,像文火舔舐堅冰,化去那麻木的冷漠,捧出最後一絲余溫。

他手指微微蜷曲,碰到她臉頰,如同受驚的含羞草,試圖蜷縮起來,卻又被抵開了葉片。

胸腔內好似有一只飄飄然的熱氣球,飛向高空的同時,不斷膨脹。

她隔著冰涼的衣襟,將臉貼上他心口,瑩白的臉頰還殘留著紅潤,“這裏是不是也有點疼?”

心口刺出的碩大血花,是肆意誅戮的惡果,是眾叛親離的慘淡收局,是打撈著月亮的清澈水底猝然逼出的寒刃。

“我手裏,不會有刀的。”

她似乎隔著衣物親了上去,那一下彌補了一聲心跳,像黑暗中起電的火花。

氣球越飛越高,那薄薄的一層,幾乎承受不住那樣澎湃的氣流。

“以後也不會有。”

白梨擡起一點目光,看見少年正木訥地站著,之前的遊刃有余不知所蹤,眼底那片不可置信的小小歡愉,被垂下的長睫掩住,嘴角有一絲青澀的拘謹。

他手指輕輕撫上她臉頰,像觸摸水裏的月亮,帶著一絲試探的惶恐,讓人想起枯井旁野生野長的草芽,漫長的幹旱後偶得雨露,小心翼翼地浸潤著幼嫩如觸角般的子葉,那樣虔誠而珍重。

“阿梨……”

熱氣球已經成了高空一個小點,滾燙的氣流炙烤著他的理智。

兩人手中的白魚忽然一頭紮進帳紗,那光線黯淡的床帳裏只有一線雪亮的白在靈活遊竄,又從縫隙中擠了出去。

薄霧般的綃紗如月光掀開。

“誒,它怎麽又想飛進去?”

少女半跪起來,擡臂時腰間羅衣收束成夜色中最玉潤纖細的一線。

理智已經成了一點余燼,放任氣球奔向毀滅的高空。

薛瓊樓從背後摟上她的腰,將她壓進柔軟的被褥裏。

重重帷帳下的小珍珠左右搖晃,長長的流蘇如膠似漆地糾纏在一起,夜空中有星星點點的雪沫,微光瑩瑩的細雨。

她的臉埋進被褥間,眼角那簇眼睫高高翹起,像一頭被圍獵而不自知的小鹿。

少年輕輕提起她的腰,埋進她頸間,她聲音從被褥裏,模糊不清地傳出來。

“能先找魚嗎?”

砰一聲。

高空那抹小點承受不住鼓脹的熱氣,化作一地紛紛揚揚的落花。

手心和胸腔仿佛有一叢烈火在細細綿綿地舔.舐。

不能再待下去了。

少年掀開帷帳,扭頭跑出去,幾乎是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