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朝暮洞天(八)

劍崖旁有一座觀劍亭, 正巧坐落在半山腰的雲霧中,現下霧中隱隱綽綽地多了幾道人影。

明空將手劄放在石桌上,信紙平整如初, 刻著蓮花樣的漆印, 一層漣漪在紙上浮動,空白的紙面這才浮現密密麻麻的字跡。

“師兄遇難之前,與先生有過書信往來。看信上的內容,似乎是有什麽東西要給先生看。”他說:“當時師兄剛從風陵園脫身,樊妙儀替他尋了一處蔽身之所,兩人隱姓埋名, 住在一座不知名小鎮, 這封信便是師兄當時急急忙忙寫給先生的。”

綾煙煙將信紙拿起來, 疑竇叢生:“這麽多年過去, 前輩還能找到這封信?”

“我也覺得奇怪。”明空神色肅然:“因為這封信, 是我從流放到極北之地的聞氏子弟手中偶得。”

“掩月坊師祖堂的那具無頭屍體,的確是師兄的屍首。”他說到這裏微微頓了一下, 念了聲佛號平復心境,“聞氏用它身上殘余的靈力撐起一整座耗費千金的白玉樓,師兄的死與他們脫不了幹系,或許這封信還未交給先生,師兄便在他們手裏遇難了。”

綾煙煙一目十行地瀏覽,信上大半張紙的內容, 大都在與人寒暄,只在最後用寥寥數語邀請對方聚面一敘:“他說的那個東西……信上沒有寫, 是不是當時已經察覺到有人在盯著他,所以只能含糊其辭?”

“檀越猜得沒錯。”明空點點頭,又將當日在風陵園拿到的舍利拿了出來, “這枚舍利子,確實有師兄的靈力,但我覺得,他真正要交給樊妙儀的東西,好像不止舍利。”

他擡起頭,看著坐在對面的少女:“這位檀越,你當日真的只拿到這個?”

垂著頭似在打瞌睡的少女被一語驚醒,看了眼桌上的舍利,又看了眼神色嚴肅的四人,迷茫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阿梨,你再想一想,”綾煙煙握住她的手:“你不是進了那條地道,還看到了那個瀕死的家主嗎?”

任她怎麽提醒,少女還是滿臉茫然無措。

明空多看了她幾眼,少女從頭到尾低著頭,不敢跟他對上視線。

“誒,我又發現了巧合。”靜默中,一直埋頭喝茶跟不上思路的夏軒又靈光一閃。

雖然他大部分時候都在插科打諢,但偶爾還會福至心靈,迸出幾句精準的猜測,眾人都朝他看過去。

“時間點啊。”他手指蘸了茶水,在桌面劃了幾道痕:“陸機前輩遇難的時候,溫先生恰好被汙蔑,而聞氏老祖靠著爐|鼎如日中天的時候,風陵園樊氏也靠著眉斧蠱飛黃騰達,至於董其梁呢,更不用提,他這漁翁之利最大,直接坐上山主之位,坐鎮瑯環秘境。”

明空被他這麽一提醒,好似也有了發現:“對了,其實當時派去西域的不是師兄,反倒是師兄自己央求師父,得到了這個機緣。我沒記錯的話,師兄出發去西域的時候,先生也恰好在隱居。”

彼時二人都是各自宗門中初出茅廬的年輕翹楚,前途無量的天之驕子,俗名陸機的佛子負師門之命,赴西域深造,根本不會想到之後會因一段孽緣身首異處;而溫嘯仙接手書院,躊躇滿志,也料不到會遭受鋪天蓋地的訾毀。

“是不是這兩個人,都不約而同地發現了什麽?”綾煙煙猜測。

她自己說到這裏,突然有些背後發寒。

或許陷害先生的人,不是為了扶乩琴,或是山主之位,陷害佛子前輩的人,也不是為了他手裏的東西,或是一具佛門法身。

聞氏、樊氏之流,不過是藏在暗處伺機而出的投機取巧之輩,他們像猛獸飽餐之後,聞著血腥味匯聚到屍骨旁的蠅蟲,分光了最後一點殘羹冷炙。

蠅蟲目光短淺,只逐近利,不謀遠慮,所以他們最先崩潰,是極其淺薄的惡,曝曬在千夫所指、萬人筆伐之下。

而真正潛藏在暗處的兇獸……

綾煙煙想到了某個朝夕相處的人,雙手冰冷得有些顫抖。

——卻像翩翩君子一樣,道貌儼然。

白梨正跪在床沿,伸長手臂去解流蘇。

綃紗帳中光線昏暗,流蘇底下綴著的細碎小珍珠晃來晃去,猶如夜空下星點的雪沫,又好似春夜牛毛細雨,微光瑩瑩。

解不開。

白梨手臂都舉酸了。

“太高了,我夠不著。”

綃紗將兩道並肩的身影,朦朦朧朧地籠在一片曖昧幽秘的昏暗中,兩人正在——

捉一條調皮的魚。

白魚遊竄的時候紮得太猛,一頭紮入綃紗幽暗隱秘的角落裏,最後卡在兩枚正在一張一合緩慢吐息的貝殼之間動彈不得,尾巴也被流蘇緊緊纏住,楚楚可憐地望著她手裏的玉牌,有家難回。

帳下一排小珍珠晃動了一下,薛瓊樓跪在她身旁,手指一勾,千絲萬縷的流蘇猶如細長的玉翎花瓣,肆意舒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