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朝暮洞天(六)

銀燭的光照亮了小屋裏每一處黑暗的角落, 案上堆疊著兩摞高高的書,整整齊齊地放在兩側,中間擺著一張棋盤, 燭光給淩亂散落的棋子打了一層暖橘色的釉。

書裏夾著幾冊話本, 書角平整,但書頁已經泛黃,看上去被翻看很多遍,但仍是保護得很精致。

“少主小時候常常一個人被關著做功課,沒人敢靠近他,他也不願意搭理別人, 老奴就偷偷買了些話本給他解悶。”

端著銀燭的老人繼續擦拭著書案, 海水黯淡的藍光如同粗糲的磚屑, 從窗戶裏灑進來。

“家主死後, 少主把所有門客弟子都趕走了, 整個東域幾乎只剩下他一個人,他不喜歡地面上那些宮殿, 就搬來了這裏。”

“這麽多年,一個人?”

“少主喜歡一個人想事情。”

少年待人接物謹慎而持重,偶爾東域來客,問起家主何在,他便鎮定自若地說,家父在閉關, 不便見客。其余時間,都是一個人在窗前徘徊。

高高的書堆中, 逐漸顯露出一個小小的人影,白白的一團。

白梨揉著眼睛,又是幻覺?

白白的一團是個蜷縮著手腳的小孩, 下巴擱在手臂,整個人伏在案上,上面放著一本書,下面又墊了一本,偷偷摸摸地翻看。身側洋溢著燭光,墻壁上的人影也是一團,斜出一抹卷翹的眼睫。

白梨朝他走過去,刻意放低的腳步聲卻還是驚動了他,他像一只警覺的兔子,把下面的書塞回去,上面的書豎起來,人坐得筆直,端端正正,一絲不苟。

他轉過秀氣白凈的臉,看見白梨,又展顏一笑,手裏豎得高高的書又重新放下去,朝她招了招手。

是讓她過去嗎?

白梨彎下腰,他踮起腳,嘟著嘴在她臉上印了一下。

白梨懵在當場,他笑嘻嘻地背起手往後退,身影沒入黑暗。

哪有什麽小團子,只有一間空蕩蕩的書房,臉上濕潤潤的觸感,也只是一個破碎的泡泡。

黑珠在手心交替閃爍著星光與琴光。白梨在地上蹲了半晌,擡起頭:“爺爺,這裏有傳信的地方嗎?”

“這裏什麽都沒有。”老人搖頭嘆氣:“姑娘在這裏,還有牽掛不下的人嗎?”

不是牽掛不下的人,是她必須要做的事啊。

白梨在書案上拿過紙筆,他不在的時候,老人每天打掃除塵,宣紙潔白如雪,硯台裏墨汁酣飽。

她慶幸自己從沒在主角團面前寫過字,憑這手狗刨的毛筆字,應該也沒有誰會順藤摸瓜認出她。

她飛快寫完,卷成細長的一條,頭也不回地跑出去。

四周不是白茫茫的墻壁,便是高聳的檐柱,幽暗的光使頭頂的海水成了蒼青色,像一座倒懸的山脈。

白梨繞過拐角,看到角落裏坐著兩道人影。

“這是對姐弟。”老人在身後解釋:“來到東域才幾旬而已,但對他們來說已經過了上百年。”

是掩月坊的那對聞氏姐弟?

“他們在這裏幹什麽?”

涉及自家少主的事,老人便搖搖頭,閉口不言。

兩人坐在檐柱旁的台階上,姐姐在替弟弟包紮手上的傷口,雙手骨節粗大,被漫長歲月嗟磨出厚厚的傷疤,好似一對刑徒,終於從永無止境的囚禁中解脫出來。

老人補充一句:“他們可以活著出去。”

但姐弟倆看上去並不高興,甚至憂心忡忡,神不守舍。

“他們唯獨知道自己還有個妹妹活著,但不知道這個妹妹在哪。”

那人故意不告訴他們,又漫不經心地說,若是將這裏的一切透露出去,那就和你們唯一的親人道永別。

把承載著最後希望的渺小粟粒扔進茫茫大海,讓他們用余生漫無目的地尋找,所遭受的苦難只能壓在心底,直至倍感心寒,筋疲力盡地溺死在海水中。

“我知道你們妹妹在哪。”

姐弟倆互相攙扶著站起身,聞言驀然擡頭,看到面前站著個陌生少女。姐姐護著弟弟退後一步,猶如驚弓之鳥。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哪怕記憶成了一片空白,對這裏的恐懼仍然烙在骨子裏。

“是不是這麽高的小女孩?”白梨往腰側一劃,比了個大致高度:“她就在掩月坊外的一處收容所,那裏只有凡人,沒人教她法術,也沒人知道她身份,你們可以去那裏找她。”

姐姐緊繃的表情有些松動,將信將疑地看著她。

白梨將背在身後的信紙拿出來,“如果你們找到了她,就用紙鳥幫我把這封信送到巨闕劍宗,如果你們沒有找到她,那就把這東西扔了。公平交換,這樣你們信了吧?”

姐姐遲疑地接過信紙,拘謹地捏著一角,“你就不怕我們偷看?”

白梨神色不變:“你們想看也看不懂啊。”

姐姐猶豫片刻,當著她的面打開信紙,面上一片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