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朝暮洞天(五)(第2/3頁)

“你主人拋棄你了。”白梨狐假虎威地戳著魚頭:“落到我手裏,你就慢慢熬吧。”

白魚瑟瑟發抖,被她捏在手裏掙脫不得,開始啪嗒啪嗒吐泡泡。

“又想寫‘不生氣’啊?”白梨捏捏肥嘟嘟的魚頭,“你怎麽總是一個套路?”

魚尾巴耷拉下來,委屈巴巴地吐了個最大的泡泡,在白梨臉側彈了一下,輕輕碎裂,牛毛般的水絲紛紛揚揚。

白梨摸著臉松開魚頭,“算了,不虐待你了。”

白魚逃過一劫,歡歡喜喜地搖頭擺尾。

白梨拿出黑珠,那層淡青色光芒更黯淡了些,星光卻異常璀璨,她兩手輕輕籠住,裏面隱隱有琴聲傳出。

扶乩琴已經斷裂,怎麽還會有琴聲?

她把黑珠舉到眼前,這回裏面的景象又變了。

月華清朗,漫天星光,夜色下男人正在彈琴,而女人將下巴擱在他肩膀,搗亂似的撥亂琴音。

白梨遽然彈坐起來,方才的笑從臉上褪得一幹二凈。金鱗在她身旁不明所以地遊來遊去,她抓起玉牌下了床,徑直走出去。

“有傳信的地方嗎?”她點著金鱗的腦袋:“帶我過去行不行?”

金鱗一擺尾巴遊在前頭。

白梨是第一次走到外面。

這座宮殿應當在海底,隨處可見幽藍的水絲和成串的泡泡,卻嗅不到一丁點海水腥味。穹頂很高,擡頭只看到四面墻壁收束進一團黑暗裏。角落的淤泥裏開著很奇怪的花,烏黑與猩紅,從未在人世間見過。

帷幕重重,銀燭上有冷光殘留,落滿灰塵的簾櫳內一片漆黑。

金鱗到了這裏,在外面徘徊不前,像在征求她的同意。

白梨撩開簾櫳,一小片幽光斜了進去,四面墻壁上的書浩瀚如煙,因她進入時帶來的這點小小動靜,凝滯的水流又動了起來,書頁嘩啦啦作響。

一幅畫像平攤在書案,垂到蒲團上,畫像上壓著一把玉骨折扇,扇墜猩紅。

她站在門外的位置,剛好能把畫上的人看了個大概。

那是個白衣男人,衣擺上有波濤般的片片金色鱗紋,面如美玉,風華雋永,嘴角掛著熟悉的淺笑,讓人聯想到“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端方君子。

卻又很奇怪。

她想了想,終於知道哪裏奇怪了。

這種表面上讓人覺得很舒服、實則在醞釀著壞水的笑,簡直和薛瓊樓一模一樣。

幽暗裏突然傳來一聲嘆息:“姑娘,你怎麽到這來了?”

剛好一陣風吹來,將畫像掀起一角,男人從胸口往下的地方,都被鋒利之物劃開,猶如一條猙獰的血口。

白梨僵硬地轉過身,背後不知何時站了個佝僂老人,右眼蒙著一層白翳。

金鱗如見故人,搖頭擺尾地撲了過去。

是認識的人啊,白梨松了口氣。

“我是這裏的管事。”老人好似在這裏待了很久,皺紋裏都有了蛛網,佝僂著腰走進去,將那張撕裂的畫紙用折扇壓好,猩紅的扇墜斜出詭譎的光,“這地方,姑娘以後不要來了。”

偌大一座宮殿半點人影都沒有,像海底一個暗沉的虛影。

老人放下簾櫳,絮絮叨叨地說著:“這地方少主不喜歡,又毀不掉,只好把它們埋在這裏……”

不喜歡、毀不掉?

白梨試探著問:“那張畫上,不是他父親嗎?”

簾櫳刷地放了下來,滿墻的書和案上的畫像被黑暗侵蝕,只有那扇墜被黑色淘洗,愈顯猩紅刺目。

“父親?”老人用那只完好的眼睛看著她,“他只是養父。”

白梨差點沒握穩手裏的黑珠。

所以當時的那抹琴光,才會無比自然地融進女人留下的夜空裏。

它們本就是一體。

老人蹣跚地走到一旁,擦拭銅鏡,吹散灰屑,唯獨沒有動那把卷著銀發的牙梳,似乎已經重復了成千上萬遍,“這個女人和你一樣,被困在幻境裏,對她最重要的那個人,成了一片空白。”

所有人都覺得她瘋了。

只有老人照顧她衣食起居,知道她還保留著一點理智。

她有時能記起一個背影,一段微笑,有時又忘得一幹二凈,只記得將她擄來這裏的家主。

她的夫君和他很像,一身風流,兩袖清風。

有時候她又能敏銳地分辨出兩人的不同,她知道對她溫聲細語的白衣男人,是個道貌岸然的衣冠禽獸。

困在牢籠中的第十二年——對她來說應該有了近千年,朝暮洞天占據了整片白浪海,她僅剩的價值終於耗盡,老人站在同一個位置,看著白衣男人一面甜言蜜語地安撫她,一面將她掐死在懷裏。

女人臨死的時候,口中呢喃的是另一個人的名字,不斷問她兒子在哪。

白衣男人拍著她肩頭,輕聲說:“他去殺你的溫郎了。”

老人遠遠看著,看到男人把手放上她脖頸的時候,覺得這未嘗不是解脫,男人在她耳畔說了這句話後,她彎起腰蜷縮著身體,仿佛那只手將她靈魂撕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