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朝暮洞天(二)(第2/3頁)

否則才是反常。

本應聚首出發的五人又各自散開,客棧內熱鬧依舊,只不過這片熱鬧,好似失了主色調的畫,蒼白寡淡。

桌上只剩下薛瓊樓一人,他把剩下的茶水喝完,走上樓梯,轉身離去的一刹那,人聲鼎沸熱火朝天的客棧定格成靜止的畫面。

明澈的天光從窗戶裏灑進來,少女半坐在床上,正和綾煙煙有說有笑。他站在門口,輕輕敲了敲門框。綾煙煙轉頭一看,露出曖昧的神色,朝少女眨眨眼,隨便找了個理由先走了。

她眉飛色舞的神情安靜下來,烏發如墜,垂在腰際,瑩瑩天光流淌在臉上,仿佛新雪初霽後融融流動的水。

他側身坐下,伸手貼在她額上,“還是不舒服?”

“昨天晚上,你走得太慢了。”她微微垂下頭,沒有躲開他的手。

在他背上睡著,所以被凍著了。

他手指沿著頭發滑下來,像梳過一片柔軟的水,“你一個醫修,怎麽也會生病?”

“因為從昨天晚上起,我就恍恍惚惚的,”她擡起頭,被他揉亂的碎發垂在臉側,有些無助地看著他:“這是為什麽?”

“你被之前的事嚇到了。”薛瓊樓的手慢慢從她發上,落到她肩膀上,他的手握住她肩頭,像握住一只離巢幼雀,“身上還有藥嗎?”

她皺起眉:“我不想吃藥。”

“那你想吃什麽?”

白梨眼睫眨了兩下:“甜的。”

薛瓊樓極有耐心:“還要其它嗎?”

她搖了搖頭,染了些病氣的少女,比往日裏更虛弱一些,身上都是燙的,領口裏冒著熱氣,熏得那一片皮膚泛紅。

她揉著眼睛,眼睫半垂。

在這片幻境裏待久了,會變得嗜睡,逐漸開始遺忘曾經的記憶,只記得與她朝夕共處的人。

白梨放在被褥下的手,狠狠擰了自己一把,“你出去。”

薛瓊樓把手伸進被褥裏,找到她擰著自己不放的手,握在自己掌心,“你不想有人陪著?”

空氣中漂浮著若有似無的淡藍色水絲,她臉上熏到了熱氣,濕潤的長發有如濃密的海藻,窘迫不堪地扭過臉,“我想沐浴。”

薛瓊樓將那淡藍色的水絲繞在指尖,角落裏有成串的泡泡扶搖而上,海底宮殿不可避免地充盈著濕漉漉的水汽,窗外淫雨霏霏,倒是與這悶熱又潮濕的天氣相得益彰。

她扭著臉等了會,發現身旁人還在,索性把被子蒙在頭頂,把自己裹成一只粽子。

薛瓊樓關上房門,招來客棧的雜役,讓他們去安排妥當,自己則下了樓梯。

她不願意相信這是真實世界,想方設法要留在蒹葭渡,那他就這樣陪著她,多久都無妨,總有一天她會忘光所有記憶,只記得他一個人。

從前的這些虛假時光,只是過眼雲煙,揮手便能打散。

他走出長廊,踏出客棧大門,空氣中有一層透明漣漪浮動,日光下車水馬龍的街景變作浮動著瑩光的幽藍海水。

宮闕玉階,不見盡頭。

他在玉階上盤腿坐下,一揮袖子,袖底掠出一卷畫軸,懸停在半空,圍繞著少年自行展開,每鋪開一寸,繪卷中便隱隱傳出龍吟鯨歌,猶如兩軍對壘,金戈鐵馬之氣迎面而來,海水微波陣陣。

繪卷中米粒大小的人,紛紛活了過來。

有俠客仗劍於山野大澤,一劍劈山斬海,天地初分;僧人高坐蓮台,低眉垂目,梵音響徹;羽衣黃冠仙風道骨,鶴唳九天;青衫儒士獨坐於雲巔幽篁,沉吟撚須,推敲文字。

雜亂的聲音在耳邊巨響,掩藏在畫卷中的腥風血雨影響少年心性,他目光漸漸變得滾燙,唇角卻開始淌血。

他用袖子輕輕一擦,依舊正襟危坐,“出來。”

墻角處,一對“少年少女”瑟縮著走出來——其實全然不準確,不久之前這對姐弟確實是少年少女,而在這片海底拘禁近百年光陰之後,兩人壽元將盡,此刻的樣貌,已是凡人的天命之年。

救了姐弟倆的人是他,讓兩人在牢籠中蹉跎百年光陰的人也是他,兩人就用這百年光陰,一磚一瓦建起了十座白玉樓。

這十座白玉樓藏在貧瘠的海底深處,猶如荒漠裏的海市蜃樓。

白玉樓的圖紙,只有聞氏子弟才能讀懂,以販賣爐|鼎起家的籠州聞氏,將白玉樓當做尋歡作樂之處,真是暴殄天物。

所以才有最初那場大張旗鼓的討伐、滅族、流放,歸根到底是他一手攛掇而成,他只是從中攫取了那麽一丁點不為人知的利益,為己所用,直到如今,也只有天地知曉。

“你想要圖紙,直接去搶便是,為何要滅聞氏全族?!”

百年過去,再次看到少年,姐弟倆眼底仍是一片玉石俱焚的恨意。

少年仰面躺在玉階上,猶若未聞,只是一揮袖子,那幅畫卷如晚霞收束到地平線之後,飛進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