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朝暮洞天(三)

綾煙煙陪著白梨說了一天的話, 一整天下來,白梨也沒從她口中套出半點有用的信息。之前發生的事情,綾煙煙都記得一清二楚, 包括兩人相處的小細節, 都能無比自然地從言語中流露出來。

白梨口幹舌燥,拎起茶壺,茶水已經喝得一滴不剩。

房門篤篤響了兩下,並沒有征求入內的意思,只是打斷了屋內兩人的談話,白梨甚至還沒放下茶壺, 便見少年雙手背在身後, 徑直走進來。

他余光瞥一眼綾煙煙, 這用泡沫塑成的少女微不可覺地顫抖一下, 又要站起身, 白梨連忙拉住住她:“別走,我們還沒說完呢!”

“綾道友繼續坐, 無妨。”薛瓊樓勾過椅子坐在她身邊,背在身後的手終於拿了出來,是一只小巧的錦盒。

白梨疑惑地打量著錦盒,綾煙煙則自動垂下眼睫,連目光都沒擡起半寸。

錦盒機括“啪”一聲打開,裏面是一堆浸潤著糖澤的栗子, 栗子肉飽滿圓潤,尚有余溫, 是有人很仔細地撥開放進去,長條形小凹槽內還放著一根銀勺。

噢,她之前好像有說想吃甜的。

“這裏還有賣剝好的糖炒栗子啊?”

薛瓊樓嘴角銜著淺笑, 把手撐在案上,托起臉盯著她,眼底光芒璀璨。

白梨拿勺子抄起一粒,往前遞去,“你先嘗嘗。”

薛瓊樓驀然擡起目光,卻見盛著栗子肉的銀勺從自己眼前擦過去,遞給了綾煙煙。他笑意僵在嘴角,挺直的脊背微微懈下去,“阿梨,你不是很餓嗎?”

“少吃一粒又不會少塊肉。”

他郁郁地把目光從栗子上撕下來。

喂給一堆泡沫,還不如喂狗。

泡沫塑成的綾煙煙連連擺手,最後還是薛瓊樓似笑非笑地說了句“不用客氣”,才沒有繼續推辭下去。她也沒有繼續待著,胡亂找了個理由離開。

薛瓊樓看少女吃得兩腮鼓鼓,輕聲問:“好吃嗎?”

她鼓起的臉頰頓時僵住,將錦盒往自己這邊攬了攬,滿臉戒備。

他耷下眼睫:“我沒有要和你搶的意思。”

白梨當著他的面,慢條斯理地將剩下的栗子都吃完,半粒也沒留下。

薛瓊樓一手擱在案上,另一側的手伸過來貼了貼她額頭,身體微微前傾,好似將她籠在懷裏,低聲問:“好些了嗎?”

她臉上的紅暈沒了,額頭的溫度也是正常的,只是耳尖有點紅,像壽桃上的一點。

白梨順水推舟地點點頭,她將自己捂了一個早上,才捂出渾渾噩噩的紅暈,一個上午過去,當然已經看不出來了。她用手給自己扇風,扯開話題:“我們來下棋吧。”

他又黑又亮的眼底像有一汪清澈的水,“好。”

“讓他們三個也過來吧。”

他眼底浮光閃爍,仍是輕輕笑著:“好。”

驟雨初歇,雨霧後掩著一片黛青色的屋檐廊宇,瓦片上殘留的雨水從兩側傾斜,匯聚成銀亮的一線,朦朦朧朧的天光從窗戶裏斜漏進來,給棋盤鋪了層細霜。

五個人又一次聚在一起對弈,她沒有察覺什麽不對勁,和他們相處時仿佛依舊置身於舊時光。

姜別寒眉頭緊鎖,一步三思,被開玩笑打岔、或是遇上對手是綾煙煙後,就會自亂陣腳,草草投子;綾煙煙則是慢條斯理,一面落子一面解釋為何要這樣下,滔滔不絕;夏軒完全是在瞎擺棋盤,倒也自得其樂。

三人挨個指點白梨,一片熱熱鬧鬧的討論聲。

意氣風發的少年們,應當秋月春風等閑度。

白衣少年坐在一旁,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三人身上時不時飛溢出來的細碎泡沫,在這場謊言織成的幻夢中,只有他一個人洞明而清醒,在這片春花秋月旁,也只有他一個人遊離在枯萎的暮色裏。

第一場棋局,是白梨和夏軒對弈,夏軒落子的手上纏著白色發帶。

薛瓊樓目光微微一頓:“夏道友,你受傷了?”

“哦,這個啊,早上喝茶不小心潑手上,燙著了。”夏軒隨意看了眼,繼續落子。

白梨垂眼專心致志地看棋盤,她在胡亂下棋,但目光不給旁邊施舍分毫。

薛瓊樓打開手掌,掌心被鞭笞留下的傷疤縱橫交錯,猶如白玉上的刀斧鑿痕。他百無聊賴地撐起臉,目光在四人之間逡巡。

桃源鄉裏,只能有一個人。

“阿梨,”他拂袖起身,走到夏軒身後,笑道:“我陪你下一局。”

她捏著白子的手頓在半空,“你會手下留情吧?”

“當然。”

棋子與棋盤撞擊聲時不時響起,其余三人在一旁竊竊私語,似是在談論,但只是他們三個之間在交談,而不會打擾到正在下棋的兩人。

白梨破罐破摔,胡亂落子,但無論怎麽走,她的白子都被包圍在裏面,走不出去。

雲蒸霧繞的棋盤上,那一片黑如暗昧的夜,將垂死掙紮的白色一點點圍困、吞噬,逼著它勾勒出一個字的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