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朝暮洞天(一)(第2/2頁)

她在背後扭來扭去,扭成了一根麻花,薛瓊樓勾緊她兩條不安生的腿,“阿梨,別鬧了。”

“你走得好慢啊,”她一面蹬著腿,一面又冷得抱緊他脖頸,像海中的遇難者緊緊抱住身下浮木,“天亮之前,我們能到客棧嗎?”

“能。”

夜涼如水,寒意刺骨,白梨打了個寒噤,在這片漫漫長夜中感到一陣莫名的懼意,似乎這個世界裏只有自己是活生生的人,她只能俯身貼在少年背上,緊緊蜷縮起來,好像兩個依偎在一起的風雪夜歸人,彼此溫暖,相濡以沫。

“真的嗎?”

他沉默片刻:“真的。”

背上人安分下來,清淺的呼吸拂在頸側,已經睡著了。

薛瓊樓背著她,加快腳步。

前後皆是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他將一堵爬滿紫藤蘿的墻壁甩在身後,那堵墻壁轉瞬間便被黑暗吞沒,前方路段緊接著又出現一座客棧,兩只紅燈籠像怪物隱沒在黑夜中的眼睛,虎視眈眈地垂涎著夜歸之人。

少年走進客棧,那兩只燈籠在風中旋轉一圈,也被吞入黑暗。

白梨陷在柔軟的被褥裏,仿佛有一只手拽著她不斷沉入水底,讓她輾轉難眠。

今天晚上發生的一切都太詭異了,明明她前一刻還和主角團灰頭土臉地逃到鶴煙福地,還在洞府中被他搜光了身上防身之物,轉眼間卻又回到瑯環秘境開啟的前一晚,原本應該刀劍相向的兩撥人又變得其樂融融,似乎先前的反目成仇只是一場噩夢。

這不對勁。

她不能跟著主角團去東域,也不能讓他們去東域,繼續待在蒹葭渡,才是上上之策。

白梨抱著被褥半坐起來,又黑又順的長發垂在胸前,冷汗涔涔。她擡起頭,看見少年端著油燈正要出門,昏黃的光逐漸收束在半掩的門扉後。

薛瓊樓扶著門,迎上她疑惑的目光:“是我送你回來的。”

她呆愣愣地坐在床上,濕漉漉的碎發貼在臉上,整個人仿佛剛從水裏撈出來。

薛瓊樓推開門走回來,暖橘色的光又鋪滿了整間屋子,明亮溫暖又充滿安全感。他側坐在床沿,垂眸看著她,眼睫在光下斜出一弧彎翹,目光專注:“做噩夢了?”

她搖搖頭,又點點頭。

他繼續問:“什麽噩夢?”

“我夢見,你殺了姜別寒。”

他眼底的笑意凍結一瞬,又融融地流動起來,身體欺近,將她身上僅剩的燭光蓋住,“他就在隔壁房間,你方才已經見過他了。”

白梨清晰地記得三人在江畔談笑的場景,那是切切實實的、活生生的人,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無比真切,他的話抓不到任何漏洞。

抓不到漏洞,她就會被永遠困在這裏。

屋內燭火晃了晃,那陣溺水感又籠罩了白梨,夜色如一片汪洋壓在她身上,她昏昏欲睡,費勁地撐起眼皮,撫上少年蒼白的臉:“如果我做的是夢,那你現在還會這樣做嗎?”

“不會。”

“我能信你嗎?”

他幽黑的眼底仿佛藏著一片鏡花水月,讓人心甘情願地沉淪在裏面。

“你可以永遠在我身邊,看著我。”

她身體緩緩滑下去,闔上眼睛,整個房間的燭火也都滑入黑暗。少年將她的手貼在臉側,好似這片溫度能亙古停留。

油燈燃盡,房間徹徹底底地黑了下去。

薛瓊樓背身合上房門,面前並排站著三個人。

三人表情麻木,眼底無光,衣角、發絲這些細微的邊緣處,有米粒大小的泡沫飛出來,融化在空氣中。

少年一揮袖子,將這三人打散成一堆泡沫。

黑黢黢的長廊中,飄來幾縷幽藍色的水絲,散發著甜膩的蘭麝香。

他緩緩走出長廊,每走一步,粗糙的木板地面便化作光可鑒人的白玉磚,客棧的樓梯在他身後煙消雲散,簡陋的木門變作鑲金嵌玉、懸珠編貝的宮闕,夜風吹來一片透明綃紗,茫茫若霧。

身旁有蚍蜉發出微末光亮,腳下潮濕松軟的淤泥中卻開滿皂黑的虞美人和血紅的荼蘼花。

他經過一面銅鏡時,稍作停留,鏡旁的牙梳上卷著一縷銀發。

一把巨斧劈開夜色,黑色潮水向兩側倒灌,海水發出轟隆隆的巨大聲響,露出一座絢麗輝煌的貝闕珠宮。

這裏的水流逝得很慢,正如這裏的時間永遠停滯在某一日,日晷長久地卡在某一格,走動一圈需要數十載的光陰,天地間一片亙古幽暗。

少年擡起頭,夜風吹皺海面,海水清澈得幾乎透明,像一面巨大的鏡子,將天上宮闕倒映在海底。

這座貝闕珠宮在海底開辟出一個被時光遺忘的空間,屬於孤獨和永恒。

他一輩子都在說謊,現在就讓她也活在自己編織的謊言中,一輩子都走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