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瑯環秘境(一)

欞星門兩側的華表, 巋然屹立。

“風塵俱騷屑,浮雲掛空名。”這兩行以朱筆古篆刻就的詩句,在日光下熠熠生輝, 煊赫昭彰。

斷了一根弦的扶乩琴橫斜在血泊中, 血液滲進木縫凹槽內,匯聚成細細的一線血紅,明艷而慘淡。

姜別寒收起劍,俯身將琴挪離那灘血跡,又選了塊幹凈的地方,輕輕放平。

“我還有個問題, ”他走到李成言身邊, 輕聲問:“你本應被人陷害致瘋, 又是怎麽逃過一劫的?”

李成言黯淡無光的眼終於恢復些神采:“……是先生的琴音。”

“琴音?”

他點點頭:“我當時和琴一起被關在漆黑的屋子裏, 琴聲雜亂無章, 和先生彈起來時完全不一樣。我覺得很壓抑,快受不住的時候, 那裏面飄出一團淡青色的光,我便沒那麽難受了。”

“安魂定魄?”

姜別寒恍然大悟。

是溫先生留在琴中的最後一點意志,保護了他曾經的學生,李成言索性將計就計,否則以董其梁的老謀深算,怎麽可能察覺不到他在裝瘋。

董其梁面色差到極致, 仿佛一瞬間老了一百歲,且在持續不斷地變老, 皺紋如失了水的老樹皮,方才被迫觸摸琴弦的手泛起一片烏青。

到底是經歷無數大風大浪、活了上百歲的人了,他對自己身體的腐朽崩潰並未作出太大的反應, 平靜地看向李成言:“你給我的法訣是假的。”

李成言如一截木頭,默認了他的話。

這幾年來,董其梁一直在摸索這把琴,不惜擾亂他的神志,只留一縷與溫嘯仙密切相關的意識在他腦海內,循序漸進地誘導他說出法訣。

他在裝瘋賣傻,逼供出的法訣當然也是假的。

所以董其梁這幾年老得如此迅速,作為一個上境修士,不過百歲便已白發蒼蒼,確實老得不正常。

李成言想慢慢地,用文火炙烤他,即便這叢火或許也會燒盡自己的生命,只要最終能讓弟弟逃脫這個樊籠,讓真相大白於天下,他所做的一切就有意義。

李成言轉過頭,看著垂首無顏面對他的弟弟,慢慢將手放在他頭頂,“原本這一切和你無關……”

李成蹊泣不成聲。

他應當在最後,清清白白地看到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

“你做不出這種事的。”李成言忽地面色一沉,目光死死地盯著他:“到底是誰騙了你?”

李成蹊擡起頭,那日在書肆前的場景,又跳進他腦海中。

“你問我為什麽幫你?”白衣少年伸出兩根手指,微笑道:“於情於理,我有兩個理由。第一個呢,我和你師出同門,你或許可以叫我一聲師兄。第二個呢,有人比我先行一步,但手腳太慢了,我實在等不及,只好幫他推波助瀾,他肯定會對我感激不盡。”

“他肯定會對我感激不盡。”

李成蹊不寒而栗,牙關間仿佛被凍結一般,說不出一個字。

董其梁顫抖的手如秋風中的枯葉,擦去口角的血沫。

書院弟子立在一旁,個個把頭埋得極低,面色灰敗,仿佛不敢相信方才聽到的一切。其他人則是鬧哄哄一片,有唏噓喟嘆,也不乏指指點點落井下石。

董其梁並不理睬,他的目光在搜尋一個人。

從方才起,一股詭異的感覺便在心頭盤桓不去。

藏書閣那邊有他自己設下的禁制,宋嘉樹死得太令人猝不及防,他必須得裝模作樣地把琴取來,所以將解開禁制的法訣告訴了取琴弟子。他電光石火之間已經做好了準備,等那些弟子捧琴而至,宋嘉樹早已在他手下喪命。

結果原本派去拿琴的弟子並沒有回來,反倒是李成蹊神出鬼沒,巧之又巧地在他對宋嘉樹下殺手之前趕到這裏。

董其梁心念電轉,陡然間猛烈咳血。

一盤完整的棋局,有開局、中盤、收官。

以宋嘉樹暴斃為開局,扶乩之爭為中盤,水落石出為收官。

但李成言兄弟不過是兩只螻蟻,兩人在收官之時,是生不如死的痛苦,還是一雪前仇的暢快,於那人而言,其實沒有半點關系。

他不會做勞而無功的事,同樣也不會任著性子無事生非。

欞星門尚在風起雲湧,定輸贏的一步棋,早就悄然落在風平浪靜的芝蘭小築藏書閣。

“符令!”董其梁顫顫巍巍地去拽身旁的弟子:“去藏書閣!快!”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眾人稀裏糊塗,反應不及,呆愣在原地摸不著頭腦。

董其梁急得以手捶地:“還不快去!”

不斷下沉的藏書閣,巨大窗戶前,有個白衣少年隨手一揮袖,半空溢出的團團雲霧向兩側分開,不遠處孑然屹立的欞星門、仙氣飄渺的溯世繪卷、波濤起伏的汪洋人海,紛紛入目而來。

他笑了笑:“晚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