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鹿門書院(一)(第2/2頁)

她費勁地將蘸了水的牙梳嵌入發絲間,牙梳忽然不動了,眼瞳深處亮起一點晶瑩的光,倏忽之間抓回了自己遊離已久的靈魂。

“你過來。”女人往後招了招手。

“阿娘,你終於……”

老管家慌張地捂住他的嘴,擺了擺手。

不能說出來,那個男人耳目遍地,不能讓他知道,阿娘在最後一刻終於清醒。

“是我拖累了你。”女人的手宛若一片輕羽,輕輕落在他面上:“這裏不是你的歸宿。”

她俯下身在他耳畔說了一句話,聲音低得連不遠處的老管家也沒聽見。

從海底出來時,早已金烏西沉,殘陽收起鋪散在海面的余暉,籠罩著寒煙的海面像一個青黑巨洞,不斷吞雲吐霧。

頭頂有一道劍光飛掠,下落時猶如流星墜地,聲勢浩大,整片海面被晃起滔天巨浪。

“是斷嶽真人和他徒弟來了嗎?”

“快!快去看看!”

人山人海眾星捧月般簇擁著玉龍台,一個背著巨劍的男人,一個穿玄衣束高發的少年,意氣風發地走在最前,仿佛天之驕子。

人群呼啦從身旁竄過,肩膀被人撞了一下,那人回頭道歉,認出他身份,又熱情地邀請:“來得正好,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看……”

“你傻啊!”他同伴拽他一把,壓低聲音:“他被家主趕出去了,而且要過那條崔嵬山脈……”

那人的臉被嚇白:“崔、崔嵬山?”

看他的眼神,驚恐中摻雜著同情,一臉自求多福的神色,避之不及地跑遠。

“不過崔嵬山,不登玉龍台。”崔嵬山是壓在每個人頭頂的一座巍峨巨闕,也是籠在每個人心頭的一片陰影,成了他們被認可的象征,也令他們望而生畏。

他們可以屢戰屢敗,也可以屢敗屢戰。

但對他來說,這是一條死路,只有去與留兩種選擇。

夜幕下的山脈像兇獸嶙峋的脊背,犬牙交錯,咬著一輪陰森的月亮。

他踩空掛在峭壁上的時候,一青一黑兩條小龍躥了出來,簡直是雪上加霜。

一個歡呼雀躍:“好久沒看到人修了!”

一個大失所望:“這麽小,塞牙縫都不夠。”

小青龍飛過來,尖利的牙撕扯他扒著石頭的手,“既然填不飽肚子,那你就下去祭祖!”

他掛在峭壁上,像一片被風左右的蓬草。額頭被磕破,傷口汩汩流血,面上掛著一條鮮艷的血帶,眼前也是一片血翳。

“不要再往前了!”小黑龍兇狠地呲牙:“這裏是我們的地盤!”

他不予理睬,數十年如一日以命相搏的磨煉,這點傷痛早已不足為提。

另一只手摸到了地面,無視尖牙利喙的啄咬撕扯,慢慢把整個人提上去,直至半個身體掛在懸崖上。

“說了不要往前,你……”

兩條小龍的尾巴被抓住,飛甩出去,遠處一塊巖石砰然碎裂。少年緩緩將剩下半個身體挪上來,眼神陰狠:“別擋道。”

他決定要做的事,沒有人能阻止他,一路往前走到絕境,哪怕撞得頭破血流,也要把南墻撞破。

一簇橙黃的火光跳躍在掌心,在黑眸中凝聚成一點螢火。

另一手裏是一片玉鱗,帶著幾縷血絲,兩相靠近,火光舔舐上來,玉鱗一角融化成一滴玉色的水。

薛瓊樓手心翻轉,這兩樣東西瞬時無影無蹤。

他緩緩靠上椅子,後背劇痛,想得太入神,忘記了舊疤又添新傷。他伸手往後一抹,手心裏果然一片鮮血,連這件法袍也擋不住。

飛舟行得快,暮色中傳來管事提醒降落的吆喝,短短一日便抵達了蒹葭渡。

衣服已經臟了,也來不及清理,他隨手扯下來掛在椅背,一只小瓷瓶咕嚕嚕滾到地上,隨著地面傾斜又滾回他腳邊。

他彎腰撿起來,拇指一推,軟木瓶塞“啵”一聲彈開。

原本是滿滿當當的一瓶,之前給她喂了一粒,便多了個小缺口。

薛瓊樓看了半晌,在手心倒了一粒,緩緩放入口中。

那種熟悉的、苦到極致的感覺又占據了口腔,藥丸無比順暢地滑入喉間,苦味殘留,整個人都浸泡在一汪苦水中。

但是沒那麽疼了。

他摸到糖炒栗子的紙袋,一整天下來早就涼了,吃起來也是又幹又冷,但勉強沖淡了那陣苦味,口齒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