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風陵園·圍殺之局(十二)

兩棵燈樹燒起兩簇熊熊大火, 衣袍上映滿火光,整個人也仿佛置於烈焰中燃燒。

他茫然環視,不知何時又回到了掩月坊, 暗流湧動的師祖堂, 他站在火光裏,周遭卻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森黑。

厚重的簾櫳後,有不絕於縷的哭聲,黃口幼雀一般稚嫩。

他走上前輕輕撩起重重簾櫳,穿著紅底黑繡大袖衫裙的少女,正抱著膝蓋躲在陰影裏, 肩膀微微聳動, 裙擺下露出一點足尖, 像藏在層疊花瓣中的蕊。

“這位道友,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說:“怎麽一個人躲在這裏?”

裙下那一抹白立刻縮了回去, 她緩緩擡起頭,面上淚痕交錯, 往後瑟縮一下。

這算不上兩人的初見,卻各自暴露了真實的一面。

她披著這襲明顯不合身的衣服,嫣紅的底,艷殺芍藥,黑色的刺繡,又帶著一絲冷艷, 這襲沾滿紫陌紅塵的長裙裏,卻裹著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女, 像一張純潔無瑕的白紙,任人書寫。

“你是來救我出去的嗎?”她無措地撲過來,袖袍被抓出一片流水般的褶皺。

“當然。”他微笑著說, 眼底閃爍著冰冷的殺意,輕輕按著她肩膀往下一推。

她一聲尖叫滾了下去。

尖叫聲刹那間戛然而止。

落地的前一刻,他半跪下來接住他,手裏托的是纖薄的脊背,臂彎裏挽的是光.裸的雙腿,兩條胳膊伸過來勾住他,眼淚都擦在他衣服上,推他的肩:“你這個壞人!你怎麽總是嚇唬我!”

彼時的殺意是十足十的真,若不是姜別寒和綾煙煙趕來得及時,她的脖子下一刻就會被捏斷。

他伸手撫上少女的脖頸,並不用力,只是輕輕揉捏,這才發現,這截一捏即斷的細頸,真正捏斷了它,無異於斷腕之痛。

“你又被嚇哭了。”額頭上沒有血汙,他便在她臉上抹下一片淚光,“丟不丟人?”

“被你發現不丟人。”她破涕為笑,附在他耳畔,一股熱流攀爬上來:“就好比,只有我知道你的真面目。”

不知不覺間,這已經不算是觸碰底線的挑釁,而是不可言說的隱秘,只與一人分享。

他循著這股熱流垂首,呼吸相纏,黑暗裏滋生出一頭掌控著欲.望的怪物,跳躍的火光是催.情的秘章。

毫厘之際,心口驟然絞痛。

他目光下移,雪白的衣襟上綻放出一朵花,一如懷中少女的笑靨。

她握著刀柄的手,緩緩往裏面推,血花怒放,布滿整片衣襟。

“看錯玉牌,急著來救我的時候,你就已經輸了。”她嗓音聽著還是又甜又脆,“壞人。”

晨曦中的少年突然睜開眼,心尖上絞痛猶存,一口血吐了出來。

他拿袖口擦拭著血跡,頹靡地靠著柱子緩緩滑下去。

有一只大手拽住他心臟狠狠一擰,全身血液幾乎都擠在喉嚨裏。

他把衣襟扯下來一點,鎖骨下有一朵姜黃色的小花,形狀清晰,顏色明艷。

是浮屠花。

差點忘了,竄進他體內的蠱蟲還沒被逼出來。

他漸漸平息下來,雙手籠入袖中,輕輕兩聲骨裂的脆響,袖緣被噴上一圈血霧,最後一只、也是唯一一只金色的眉斧蠱,化作一片金粉四散。

佛門聖僧冷情冷意,愛慕他的妖女求而不得,愛而生恨,恨不得讓他嘗盡生老病死怨別離愛憎會求不得。

她要他犯戒,要他犯淫.欲,要他入油釜滾烹、鼎石墩身之獄,所以才有了眉斧蠱,懲戒他的薄情寡義,讓他愛恨交織,如萬箭攢心。

薛瓊樓撐著地面想站起來,渾身力氣用盡,又力不從心地跌坐下去。他癱坐在地,想到那猝然一刀的絞痛,眼底一片肅殺的陰霾。

哪怕是昔年流離失所的慘淡歲月,他心性也從未撼動分毫,百般折磨又怎樣?無家可歸又怎樣?一路上又何嘗不是逍遙恣意,誰能讓他如此狼狽?

那個膚淺的字眼碰不得,有人棄如敝屣,有人奉若圭臬,妥協一步,等待他的就是慘敗。

身旁有影子在晃動。

他轉過臉,看到坐在身側的少女,睡得小雞啄米,脖子折在胸前,柔韌而無害。

天空呈現一片鴨卵青,天光也是青蒙蒙的,是深秋早晨獨有的料峭朦朧,仿佛隔著一片霧紗,若即若離。

她好似被動靜吵醒,腦袋最後一點,迷茫地擡起,“我怎麽睡過去了?”

薛瓊樓將袖子上的血跡掩好,“你在這多久了?”

“一會會吧。”她手掌擋在面前,指縫裏透進來的天光刺痛眼睛:“已經這麽亮了。”

“既然覺得累,怎麽不回屋休息?”薛瓊樓打量著她眼下略帶憔悴的黑眼圈,“陪我在這吹冷風?”

雖然是關懷的話,但語氣不善,連斜來的一瞥裏,都帶了些質疑與探究的意味,像日光下的冰淩,渾身上下寫滿了生人勿近的疏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