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鶴煙福地(六)(第2/3頁)
一只蒼老粗糙的手伸過來,捂住他眼睛,老人悄悄在耳畔道:“小公子,別睜眼,睡一覺。”
他在這一片用手籠住的黑暗中,眼睛睜得極大,於是燭光裏端坐翻書的男人成了一抹停留在眼簾中的殘影。
月寒日暖,月升日落,漫長的黑夜與空洞的白晝飛速交替,都成為這片小小燭光中的縮影。
明明只是須臾一瞬,卻好像過了千秋萬年。
“好了。”
一聲聲長嘆不約而同響起。
“勞煩諸位。”神姿高徹的白衣男人拂袖起身,“還請諸位不要將此事宣之於眾——我們出去談。”
殿門緩緩合上。他俯身躺在象牙塌上,奄奄一息,無人問津,連黑暗也棄之不顧。
血滴在精石地面,刀砸斧刻般的悶響。
他在這片黑暗中找到了唯一的陪伴,於是開始數血滴落的次數來保持清醒。
一、二、三……三百八十七、三百八十八、三百八十九。
第三百八十九滴的時候,有人匆匆走進來,給他蓋了層薄毯,又匆匆走出去。
繼續數下去。
三百九十、三百九十一……七百五十五、七百五十六。
第七百五十六,殿門又一次打開。
男人腳步輕快,聽上去心情愉悅,看來那群醫修沒有得隴望蜀地給他出什麽難題。
“今日的功課還是要做的,不過你可以提前看她去。”
男人站在塌前,聲音陡然一冷:“別裝死,給我起來。”
“我數三聲。”
他僵硬青紫的手指一動,狼狽地從塌上砸下來,後背的傷口砸在地面,滾燙的痛感,要把整個人撕裂。
“站住!”男人低喝:“把衣服換了,你是要讓她看出什麽端倪嗎?!”
衣物跟傷口黏在一塊,他咬牙撕了下來,揉成一團扔在地上,潦草披上幹凈雪白的外袍,踉蹌著走了幾步,而後越走越快,迫切地跑了起來。
天色陰霾,昨夜冬雪未消,白茫茫鋪了一地。
玉龍台如一個頂天立地的巨人,高高在上地俯瞰著人間螻蟻。一片片望不盡的飛檐鬥拱殿宇巍峨,道不盡的森嚴壁壘世家威嚴,明廊兩側青翠挺拔的雪松蓋著殘雪,悚然兀立,說不出的森然可怖。
跑著跑著,一個黑影滾到腳邊。
是一顆須發噴張的頭顱。
怒目圓睜,死不瞑目。
他駭然跌坐在地。
是……方才遮住他眼睛的好心爺爺。
冬風乍起,蒼蒼白發如蓬草亂舞,寒天漠漠向昏黑。
“是家主下的命令。”同樣白發蒼蒼的老管事站在身邊,兔死狐悲:“知道您秘密的人,誰都活不成。”
他木然擡起眼,極目遠眺,青灰色的海平面如一條連綿不絕的飛光,將天地一切為二。
日寒草短,月苦霜白。
咳咳咳。
身旁正在打坐的和尚一口氣走岔,咳了幾口血出來。
光暈在眼前模糊又清晰,重疊出斑駁稀疏的樹影,天心月圓。
更深露重,樹葉上的露水凝聚成滾圓的一滴,在地上砸出一朵水花,如飛珠濺玉。
薛瓊樓輕輕合起手掌,那枚鱗片化作一縷柔光,消弭不見。他重新按住腰間傷口,血液仍在汩汩流出,在地上匯成一道涓涓細流。
“佛子,”他知道這和尚也沒睡,“你有酒嗎?”
和尚一愣。
這個要求,就有點為難他了。
哪個出家人會帶酒啊?這不是讓他們破戒嗎?
薛瓊樓靠著樹沒動,歪斜著身體,氣若遊絲道:“失禮了,當我沒說吧……”
一汪泛著琥珀光澤的清澈酒水,呈至面前,紅泥小酒壺,系著一圈綠繩,愁紅慘綠,真不似莊嚴神聖的佛門顏色。
“阿彌陀佛。”了塵和尚念了句佛號,低眉順眼地解釋道:“這是小僧一位……故人的舊物,這其中的酒水,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檀越盡管用。”
一枚滾燙的月亮映在壺中。
薛瓊樓捏著壺頸,仰頭灌了一大口,好似將那枚月亮也灌了下去,一叢灼熱的火,一路從喉嚨燒到肺腑。
他拿袖口擦去唇邊酒漬,微微仰起頭看著夜幕,執壺的手一歪,玉珀瓊漿悉數澆在鮮血淋漓的傷口,芬芳醇厚的酒香,霎時間掩蓋了血腥氣。琥珀色的酒液,同樣也沖淡了地上那條涓涓血流。
火燒火燎的痛讓他無比清醒。
夜風熏人,酒香滿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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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襟裏有東西在拱來拱去,白梨是被吵醒的。
那條胖胖的金鱗魚在拿魚尾巴拍她的臉。
白梨揉著惺忪的睡眼,輕手輕腳地脫下身上外袍,滿手將它抓住,找了塊空曠的靜地,緊緊捏住魚嘴,謹防它再吐出什麽東西。
“你再吵我睡覺,我就把你腦袋做成剁椒魚頭。”她一只手比劃著,在胖魚身上找下刀的地方,“魚肚做成燉蘿蔔湯,魚尾紅燒,再撒點蔥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