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鶴煙福地(七)

一步兩步三步。

從這棵樹到另一棵樹, 要走整整三步。

胖魚遊在前頭,時不時轉頭哀怨地瞪著她,好似在說:能不能走快一點啊?

白梨視若無睹, 閑庭信步似的, 踩著腳下星星點點的枯葉,發出細微的沙沙聲。短短一段路程,愣是給她走出了千山萬水的錯覺。

人未靠近,酒香先近,一條閃爍著琥珀色澤的玉帶從腳邊流過,溢出滿樹斑駁的月影。

白梨被熏得眼眶一熱。

酒氣的源頭來自於腰間觸目驚心的傷口, 只草草處理了一下, 泛濫的血水混著酒水, 將衣袍浸染得通紅, 血氣與酒氣交雜, 像經年累月的鐵銹酒瓶中,裝著歷久彌香的桂酒椒漿, 泛著糜爛的醇香。

聽過借酒消愁,沒聽過借酒消毒啊。

還有,這樣不痛的嗎?

“你來做什麽?”半躺在樹下的少年並未睜眼,像一抹平靜的月光。

居然沒有睡著。

白梨半蹲下來,拎起魚尾巴,“我把這家夥還給你。”

他眼睫一動, 黑眸中映出萬仞霜雪,語氣古井無波:“輸掉的東西, 我是不會再要回來的。”

“那我把它燉了?”白梨從善如流,目光移到他腰間那個血淋淋的大豁口,手中胖魚撲騰不止, 驚恐的魚目瞪得銅鈴大,“燉湯給你補補身子。”

“……”

薛瓊樓閉了閉眼,坐直些許,手腕輕轉,一枚光潔的白玉牌懸浮在他手心,白梨手中的金鱗化作一道金光,乳燕投林般撲了進去。

下一瞬,他擡手一揚,白玉牌砸到地上,以邊角為支點,傾斜著滴溜溜轉了好幾圈,往後仰倒,瑩潤的玉面斜射出一抹炫目的光亮。

“喂,你怎麽扔了!”白梨仿佛能聽到那條忠心耿耿的魚在哭泣。

“我說了,輸掉的東西,我是不會再要回來的。” 薛瓊樓閉目養神,又一句話堵回她:“它現在出不來了,你沒法燉湯。”

這家夥病得不輕啊,攤上這麽個主人,魚我同情你!

他這個人有個病態的癖好,喜歡那種將所有事情都牢牢掌控在手中的感覺,喜歡看著別人因他的謀算或哭或笑、或悲或喜,卻又不知這天災人禍從何而來,只能在絕望與後悔的深淵中掙紮。

又有誰會去懷疑這個光風霽月的少年?

沒有。

但是這回他卻無功而返,不是他安排得不夠縝密,只是因為遇到了穿書者白梨,預知劇情就是她的金手指,書裏所有浮在水面上的布局,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要不然的話,早在被推進左邊腳印的那一刹那,她早就出局了。

這是第三回 ,同時也是最後一回。

她看到這裏的時候實在太困,沒忍住抱著手機睡了過去,後面就得走著鋼絲過劇情。

白梨擦去玉牌上沾到的泥塵拋給他:“還給你。”白切黑身上的東西不能要,否則什麽時候被下套都不知道。

玉牌砸在衣襟上,他眸光暗沉沉的像北境寒風呼嘯的冰原。

他一貫以遠超於這個年紀同齡人的城府,將一切喜怒哀樂埋藏得嚴嚴實實,用溫文爾雅的笑築起層層壘疊的銅墻鐵壁。

現下一絲笑意都沒有,連裝也懶得裝。

薛瓊樓將衣襟上沒人要的玉牌握在手裏,藏進雪白的袖子。

深秋夜晚寒意襲人,她蹲在地上抱緊手臂,輕薄羅衣下突起兩片蝴蝶骨的優美輪廓,纖細而不纖瘦,秾纖合度。

像個象牙塔裏天真無暇的少女,從未在泥塵裏打過滾。

他眼底泛起淡淡的譏笑:“你還真是鞠躬盡瘁,為了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嗎?”

“當然了,他們之前救過我,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她拖長語調:“你也救過我,不過我和你已經兩清了。”

薛瓊樓垂下眼睫,破天荒地沒有接話,好半晌才道:“那你留下來……也是為了他們?”

“如果我說是的話,你要怎樣?”

滿樹月影忽然晃動起來,像一場淅淅瀝瀝的雨落了滿身。

白梨直視著他的眼眸,也許是重傷在身的緣故,他眼底凝墨般的黑比平日淡了一些,像一塊淋了新雨的黑曜石。

兩人從彼此的眼中看到各自的倒影,各自又毫不退讓。

一枚樹葉打著旋兒從中間飄落,切斷了這片焦灼的凝滯,視線出現片刻的空缺。

她眼睛實在瞪不動了,要命啊,哪個混蛋說對視十秒會產生濃烈的情愫,那人一定沒考慮到什麽叫做“仇人見面分外眼紅”。

樹葉飄下的短短一瞬,他不知何時低垂了眼眸,長睫橫斜,如一紙纖薄的剪影。

誒,居然是他先移開目光了?

白梨感到十分新奇。

“好吧,我跟你說實話。”她壓低聲音:“其實是因為我喜——”

“白道友,”那片冷熱交替的顫栗將要爬上耳廓之際,薛瓊樓不留情面地打斷:“同樣的借口,說兩遍就毫無意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