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白鷺洲(八)

——到底認不認識呢?

白梨回去的路上還在琢磨這個問題。

遇事不決,量子力學。

如果他不認識那對兄妹,那這便是陽謀,因勢利導;如果他認識那對兄妹,便是陰謀,暗中作梗。

不論是陽謀還是陰謀,他都在逼著姜別寒做抉擇。明明能憑一己之力力挽狂瀾,偏要裝成力不能敵的模樣,讓姜別寒別無選擇,退無可退,意氣之下,折損長鯨。

因為先前下棋時已經試探過一次,所以他很確定,姜別寒一定會做出這樣的抉擇。

至於那對罪魁禍首的兄妹,姜別寒不救,愧對良心,他救了,愧對眾人,不論哪個選擇,對於正道魁首的男主來講,更是一場雪上加霜的申飭。

高端局,玩不過啊。

白切黑太陰險了。

眼前又浮現出白玉上猙獰刺目的黑紫瑕疵,白梨腳步一頓,恍然天際望向鉛灰色的厚重雲層。

那樣一個養尊處優、神通廣大的人,身上怎麽會有這樣的疤痕?

茶水沿著桌角滴落,血水沿著椅角滴落,兩股涓涓細流交織在一起,一路蜿蜒至門口,又沿著門縫平鋪成一條細線。

陷進椅中的白衣少年一動不動,眼神停滯,面色空洞仿佛被抽走靈魂。

屋裏很暗,門窗關得嚴嚴實實,身旁烏沉沉的桌案、碎了一地的茶盞、梨香木的四扇屏風,都淹沒在黑暗裏,一片汙流奔騰而過,只剩下他和身下這張椅,像黑水中湧起的一朵白浪,隨波逐流。

手裏捧著書,但不喜歡讀書;指間捏著棋,但不喜歡下棋。

背錯一個字,他的仆從就會少一個;下錯一個子,他的老師便會少一個。

“能爬上來嗎?”

黑崖四萬八千丈,將鉛灰的天空切成一條細細的線,漫天霞光像倒灌的血水,從這條細縫裏擠進來。

四壁空闊如曠野山谷,稍有一絲聲音便能產生黃鐘大呂一般的回響。

崖頂立著一道頎長白影,繡著金色鱗紋的衣角被海風吹得獵獵作響,他雙手背在身後,微微俯身,站得太高,看不清面容,溫和的話語被海風送下來時,也已經變得支離破碎。

“我給你指個路吧——攀住右邊那塊石頭。”

銹跡斑駁的黑巖,像長在懸崖上的漆黑巨角,玉白的手帶著一點嬰兒肥,小心翼翼地抓上去,像個在懸崖旁蹣跚學步的孩童,修剪得圓潤整齊的指甲縫裏都是汙泥和血跡。

海風割面,海水咆哮若萬馬奔騰,手碰到巖石的一刹那,他仿佛聽到漆黑滑膩的巖石發出了嘲諷的譏笑。

哢擦一聲斷裂。

身體急速下墜,崖壁上留下五道血痕。

“我說什麽,你就信什麽,你是不是蠢?”

白衣翩翩的男人一手負後,一手執折扇,象牙雕成的扇骨瑩潤如脂,翡翠扇墜在夕陽光影中掠出一道炫亮的光。

“看我作甚?看下面。”

下面……

衣擺一重,崖底遍地的蛇群裏,探出一個血肉模糊的人,拖著半截身體,唯一雙眼眸亮得驚人,像死灰中燃燒的炭火,歇斯底裏地迸發出最後一抹回光。

“少主,我們、我們是朋友吧……能不能拉我一把……”

於是那只碰過巖石的手,猶豫了一下,拉住了陪伴自己八年的仆從。

手上一重,一道血影閃過,離他越來越遠……很快他發現,不是那血影逃得太快,而是自己在不斷下墜。

鋪天蓋地的蛇群,霎時將他淹沒。

“你把他當朋友,可他卻把你當墊腳石。”男人在椅子裏坐下,好整以暇。

日影逐漸西斜,鮮血淋漓的手終於攀上崖頂,下一刻一只雪白的靴子踩上來,輕輕一碾,五指發出脆響,火燒火燎的疼。

“你以為,爬上來,就結束了嗎?”男人俯身嗤笑,白靴輕輕一踢,將他踹了下去。

滑膩膩纏繞住身體的感覺一點也不好受,尖利的蛇鱗將手腳割得鮮血淋漓,透過漆黑的縫隙,那道玉山般的白影悠悠然坐進椅中。

“太陽落山前不上來,今天就別去看你娘了。”男人輕輕笑了一下,如暖風拂面:“對你來說,只是過了一天吧,對她來說,可能又是一個十年過去了。”

道門有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白浪海海底,有一片朝暮洞天。

洞天外短短三旬,洞天內已過三十載,滾滾東逝的歲月長河格外眷顧這裏,尺璧寸陰,寸陰若歲,那裏的生命宛若微末蚍蜉,命如朝露,朝生暮死。

殘陽鋪了一地血色,天地汪洋,收起了最後一絲光照,如垂垂老矣的暮年老人,拖著殘敗的身軀走入大海的墳墓。

女人坐在一片柔光中,長發如緞,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重復著梳發的動作。

回首已是百年身。

地上散落的發絲,從純黑變作銀白。滿頭銀絲裏,探出兩根玉瑩瑩的角,其中一根已經斷了,斷口支棱著猙獰的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