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卿心如鐵

寒冬臘月,仙山裏有百花齊放的美景,俗世間卻沒那麽絢爛了,獨獨黑白二色。小小毛驢在冰雪間悠哉遊哉地前進,四只蹄子時不時踩碎一塊冰,發出哢嚓幾聲脆響。

覃川半躺在毛驢背上,捧著一張地圖仔細研究。

香取山偏南,天原國在西北,她這一趟要走的路還真挺遠。先去西方,替老先生掃掃墓,她這一走就是半年多,老先生的墳上不知長了多少野草吧?正好西邊那個小國有渡口,橫越茫茫大海,便可以到天原國了。

可她還想先回大燕,看看阿滿的墓。她離開了那麽多年,一次也沒回去看過她,阿滿心裏或許要怪她無情。她一直待她那麽好,死的時候卻連個像樣的墳墓也沒有,一個人埋在冷冰冰的荒郊野嶺,死後也沒人陪她說話。

不過,阿滿好歹還有個墓可以去掃,她的血親至親不是戰死沙場便是死在大火之中,連一抔灰也找不到,就是想掃墓,卻又要到哪裏找呢?

覃川長嘆一聲,收起地圖在小毛驢腰上拍拍。它四只蹄子撒得更歡,一路連蹦帶跳下了山。天黑前到了山腳下的鎮子,小毛驢立即化作一張白紙,隨風散開了。

已有半年多沒在凡塵俗世待著,此時見到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覃川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氣。風裏什麽味道都有——街角炸油餅的油煙氣、藥店熬藥的苦澀氣、蒸籠裏泄漏出的面香水氣……七七八八混在一處,便是紅塵的味道了。

她喜歡這種味道。

進客棧,要了一間客房,夥計帶她上樓的時候忍不住回頭看了好幾眼,嘴裏嘖嘖有聲:“這樣漂亮的姑娘居然單身出門,是來找相公的嗎?不曉得哪個男人有福娶這般美貌小娘。”

覃川面不改色地聽著,進門之前突然問道:“你們這裏可賣生肉?豬肉牛肉都行。”

大抵是想不到這樣一位嬌滴滴的姑娘一開口就說生肉,夥計愣了半天才笑道:“有是有,不過姑娘要了有什麽用?自己吃嗎?”他見覃川面容嬌美,身形纖弱,口頭上的便宜就忍不住要占一占了。

她笑了笑,淡道:“不是我吃,是給它吃。”

她指向身後,那裏不知何時赫然躺了一只碩大的猛虎,神態兇惡之極,沖那嚇傻的夥計打了個呵欠,滿嘴利牙,下個瞬間又忽然消失了。

覃川友好地看著渾身發抖的夥計,柔聲道:“不用多,送二十斤牛肉、二十斤豬肉上來吧。”

關上房門,清楚聽見夥計乒乒乓乓連滾帶爬摔下樓梯的聲音,她又覺好笑。其時俗世間人妖混雜,但以貌取人的還是有很多,那夥計現在肯定以為她是什麽妖怪。

記得以前她跟著老先生從頭學習,因為容貌出眾,難免有人覬覦,或出言挑逗,或動手動腳。那會兒她還小,從沒遇過這種事,又尷尬又郁悶。先生把跟了自己幾十年的防身靈獸猛虎送給她,一旦遇到輕薄狂徒,就讓猛虎現身。這招從十四歲用到現在,百試百靈,讓耳根子清凈不少。

說起來,那會兒她還真是鬧了不少笑話。譬如買東西總是忘給錢,不會梳頭發就隨便紮兩根歪七扭八的辮子;因平日裏的衣服不是綾羅就是綢緞,第一次穿粗布衣服,身上起了許多紅點,癢得一個勁扭;第一次做飯不會把肉切塊,不會放油,就用水把那塊五斤重的肉給煮得半生不熟,害老先生吃了拉肚子。

不過隨著年齡的增長,笑話也越來越少了。到後來,穿粗布衣服、吃醬菜泡飯、睡茅草冷炕之類的事情,對她來說簡直不在話下。

她越來越不像帝姬,她越來越自由自在——在最絕望的時候,她從未想象過自己還能活得這麽好。父皇、母後還有二哥他們,如果在天有靈,應當也會很欣慰吧。她再也不是那個需要把容貌與歌舞當作驕傲的帝姬了。

快十八歲的時候,老先生仙逝了,臨死前給了她兩顆珍藏的藥丸。黑色是可以改頭換面的,紅色乃是解藥。將想要變的那人名與八字寫在符紙上,燒成灰和水吞下藥丸,這樣的改頭換面,就算天神下凡也認不出。只不過一來這種藥有劇毒,二來借用八字乃是逆天之行,半年之內必須服下解藥,否則性命不保。

覃川曾想過扮作皇後的模樣,年紀大一些更不容易被人發覺,但自己本身年紀在這裏,若是好端端一個大娘突然做少女狀嬌笑,那難免尷尬得很。

最後還是扮作阿滿,提心吊膽縮著腦袋在香取山過了半年,到底是取到了魂燈。

她從牛皮乾坤荷包裏取出魂燈,放在手上翻來覆去地看。怎麽看它都是一座破舊的青銅燭台,打開蓋子,裏面有四根燈芯,非棉非草的質地,透出一層淡淡的血紅來。不知道倒些油進去,能不能當普通燭台來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