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鐵血江山 【將伐】

散朝後與眾朝臣將帥議事至深夜,蕭綦回府已是夜闌人靜時分。

我站在王府大門玉階前,擎一盞宮燈,默默望著那兩隊燈火自遠處蜿蜒而來。

蕭綦勒馬,在離我十步外停佇。我看著他,仰頭微笑,擎起宮燈,親手為他照亮家門。

他躍下馬背,大步來到我面前,緊緊抱住了我。左右扈從遠遠退開,四下悄然,夜風拂衣而過。

淚水在這一刻潸然滑落,鏤銀玲瓏宮燈脫手墜地,旋滾下玉階,無聲熄滅。

風寒,露重,更深。

唯有我們彼此相擁,兩個人的身影交織糾纏,長長投在地上。

相對無聲,卻勝有聲。

他默默握緊我肩頭,溫暖的掌心仿佛一團火焰,烙得肌膚生生發燙。

在他眼底,紅絲纏連,盡是疲憊,銳利裏透出陰沉。

我擡手撫上他眉心、眼角、臉頰,指尖停留在他唇上。

如削的薄唇,抿出一縷艱澀。

此時,我只盼這唇上,重現平日的微笑,那樣驕傲、冷酷、從容,他所獨有的微笑。

他凝視我許久,長長嘆息,閉了眼,“我終是負了你,負了天下。”

縱然早知他會負疚自責,然而聽到這一句話,胸口仍是錐刺般的疼痛。

唐競之亂,引外寇入侵,禍延蒼生——蕭綦識人有誤,防範太遲,確有不可推卸之責。

然而,他終究不是神。縱然是同生共死十余年,一起從刀山血海裏走過來的弟兄,也擋不住野心的誘惑。

人性如此,連神也未必能洞徹人性,何況蕭綦一介凡人。

然而,無需原由,錯便是錯了,負便是負了。

蕭綦或許不是君子,卻也不是文過飾非,不敢擔當的懦夫。

親征,便是他對天下的擔當。

宋懷恩,胡光烈、唐競,這三人曾是他最信賴倚重的手足。

昔日患難與共,生死相與,如今胡宋二人輔佐左右,唐競坐鎮邊陲,成三角鼎立之勢,原本是牢不可破。放眼當今天下,再無一人可與之匹敵——誰曾料,一夕之間,君臣反目,手足相殘。

唐競狹隘好妒,為人跋扈,一直以來忌恨胡宋二人,紛爭不斷,早已積下夙怨。

多次的紛爭都被蕭綦壓下,對唐競一再警示,可謂寬容已極。

此人卻分毫不知收斂,引得軍中非議日增,彈劾他的折子也是不斷。

此番撤回兵權,調換邊疆大吏,蕭綦亦是思慮許久,最終痛下決定。

或許唐競的反叛,出乎所有人意料,卻未必能令蕭綦意外。

他不是沒有料到,也不是沒有防範,只是自負地相信了同袍之義,相信了昔日手足的忠誠。

唐競的反叛,顯然是蓄謀已久。

當年突厥王死後,族中王族陷入無休止的嫡位爭鬥,最終分裂而二。

南突厥據守舊都,享有南面水草豐茂之地,漸漸與中原通商交融;北突厥遠走苦寒的北方原野,依舊遊牧為業,勵兵秣馬,降服北方十二部族,重新興建了王城。然而南北突厥因昔年舊怨,至今對峙分立,素無往來,即便在中原大軍長驅直入,襄助斛律王奪位一役中,北突厥也只作壁上觀,始終按兵不動。直至斛律王承襲王位,北突厥也默認了南突厥的王權。

這其中奧秘無從得知,然而,有一個人定然是其中關鍵。

賀蘭箴,他以一個王室異種的卑微身份,究竟用了何等手段,在其間周旋應對,最終博得北突厥的默認和支持?又憑了什麽,換得唐競這陰騖之人的信任,這兩人又達成了怎樣的盟約,共同與蕭綦為敵?

他隱忍許久,或許等的就是這一天,終有機會向蕭綦復仇。

次日一早,我見到了我的義女,以及那位浴血千裏的少年將軍。

昨夜在門口等候蕭綦時,似乎染了風寒,夜裏便又開始咳嗽。蕭綦要我靜臥休養,然而今日是那女孩子入府,無論如何,我都要親自去迎她。

踏入正廳,便見一名青衫男子與一個瘦小的女孩兒已經候在座上。見我進來,那男子立時起身,屈膝見禮,“末將謝小禾叩見王妃。”

青衫鴉鬢,秀欣風骨——謝小禾,竟是這樣一個清朗的少年。

我微笑,“謝將軍請起,不必拘禮。”

轉眸看那女孩兒,尖削下頜,眉目清秀,一身鵝黃宮裝也掩不去面孔的蒼白,叫人一見生憐。此時她卻低頭立在那裏,並不行禮,只是沉默。

“沁兒!”謝小禾轉頭,壓低了聲音斥她,卻不見厲色,只有憐惜。

她微微一顫,低著頭上前,似極不情願,卻又不能違悖謝小禾的話。

我起身,止住她正欲下拜的勢子,柔聲一笑,“你叫沁兒?”

“我叫,牟沁之。”她默了一下,說出自己的名字,尤其重重念出一個牟字。

是牟沁之,不是蕭沁之——我在心裏替她說出未能出口的後半句,刹那間明了她的心思。難為她一個七歲的孩子,心心念念記得自己的姓氏,不肯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