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鐵血江山 【狼煙】

時當正午,耀眼的陽光驟然凝結如冰。

黑鐵箭鏃的鋒棱,在陽光下映出一片白光,如利刃切入我眼底。

子澹舉弓的一刹,我全身血液已經凝固。

箭尖與蕭綦的咽喉,相距不過五步。

尾端雪白箭羽,扣在子澹手中,腕上青筋凸綻,弓開如滿月,弦緊欲斷,一觸即發。

我眼裏,突然只看得見刺目的白——子澹的臉色青白,指節泛白,箭鋒的冷光仍是白。

天地間,只剩一片冰冷如死的白,唯有蕭綦黑袍金甲的身影,矗立於天地中央。

蕭綦端坐馬背,背向而立,我看不見他此刻的神情,只看到那挺直的背影,始終紋絲不動,玄黑滾金的廣袖垂落,如嶽峙淵停,不見分毫動容。

“皇上扣穩了”,蕭綦的聲音低沉,隱有肅殺的笑意,“一念之差,流血的必不只臣下一人。”

子澹的臉色更加青白。

如果這一箭射出,蕭綦血濺禦苑,隨之而來的,將是鋪天蓋地的復仇、殺戮與動蕩。

仇敵的血,或可洗刷一時的辱,為此的代價,卻是親人、愛人、族人,乃至天下蒼生都將為此而流血。

“皇上!”一聲微弱的哽咽,驚破眼前肅殺。胡皇後跪下了,跪在子澹馬前,朱帛委地,鳳冠上珠墜顫顫。

我亦怔住,從未見過她如此軟弱無助的模樣,素日落落明朗的年輕皇後,此刻常態盡失,只顧垂首掩泣,極力壓抑了喉間的嗚咽,卻抑不住肩膀的劇烈顫抖。

眼前劍拔弩張的兩個男人,對峙如舊,誰也不曾側目,亦不看她一眼,任憑一國之母跌跪在塵土中。然而子澹的箭,分明顫了一顫,弓弦依然緊繃,手上的力道卻似有所頹弱。

這個跪倒塵埃,掩面哀求的女子,畢竟是他的妻。

如果換作我,蕭綦又會不會心軟動搖?

我永遠無法知道,因為,我不是胡瑤,也永不會跪倒在強敵面前。

“皇後不必驚惶,皇上與王爺只是比箭罷了。”我疾步而入,俯身攙扶胡瑤。

右手挽住胡瑤的同時,我將左手按在襟前,擡眸直視子澹。

他知道我左手按住的地方,正是那柄貼身所藏的短劍。

——子澹,你若射出這一箭,我必為他復仇,必以整個皇族之血為祭,包括我自己。

他凝視我,目光如錐如芒如刺,眸底似有幽光燃燒,焚盡了最後的希望,徒留灰燼。

蕭綦笑了,朝我略側首,淩厲輪廓逆了陽光,唇角揚起冷峻的弧線。

“王妃所言甚是,皇上神射,微臣自愧不如。”他長聲一笑,翻身下馬,傲然以後背迎對子澹的勁弓,頭也不回,從容走向禮官。

禮官跪在一旁,戰戰兢兢捧了金杯,高舉過頭頂。

我扶了胡瑤,將她交與侍女,轉向子澹,深深欠身,“請容臣妾為皇上置酒。”

素手執玉壺,金杯盛甘醴。

甘冽的酒香撲鼻,我將兩只金杯斟滿,親手捧起碧玉托盤。

子澹的手臂緩緩垂下,弓弛弦頹,殺氣已然潰散。

蕭綦舉杯迎向子澹,廣袖翻飛,神情倨傲,薄唇挑出一絲嘲諷。

校場曠寂,四下旌旄翻卷,獵獵風聲裏,只聽蕭綦朗聲道,“吾皇萬歲——”

左右山呼萬歲之聲如潮水湧起,湮沒了鐵弓墜地的聲響。

鋪天蓋地的稱頌聲裏,子澹孤獨地端坐馬背,高高在上,而又搖搖欲墜。

次日,太醫稱皇上龍體欠安,需寧神靜養。

內廷宣旨,皇上即日移駕京郊蘭池行苑,著豫章王總理朝政。

事已至此,再無可挽回。

我知道,子澹這一去,只怕要久居蘭池,歸期難料了。

滿朝文武乃至市井都在流傳皇上失德的流言,說皇上當眾失儀,行事暴虐,竟欲射殺功臣,摧折國之棟梁……還有更多不堪的流言,我已不願再聽。

蕭綦終於有了最好的理由,將子澹幽禁。

我不明白子澹在想什麽,不明白他為什麽要觸怒蕭綦。

費盡了心思,只求保他平安,他卻偏偏往劍鋒上撞來。

還能怎樣呢,傾我之力,所能做的,只能是打點好蘭池宮裏裏外外,讓他在那裏的日子不至太難過;另一面,護著胡瑤的周全,讓他的孩子平安降世。

由於我的阻攔,胡皇後沒有隨駕前往蘭池,得以留在宮裏。

從校場回宮之後,她便發熱病倒,神智昏亂,病情日漸加重。

一連數日都未聽說她有好轉的跡像,我心憂她們母子安危,再顧不得太醫的勸阻,執意入宮探視。

鸞帳低垂,茜色輕紗下,胡瑤靜靜臥在那裏,蒼白面孔透出病態的嫣紅,眉峰緊蹙,薄唇半咬,似睡夢中猶在掙紮。

我伸手去探她的額頭,卻被徐姑姑攔住,“王妃身子貴重,太醫叮囑過,不宜接近病人。”

說話聲似乎驚動了胡瑤,我還未答話,卻見她身子一顫,眼眸半睜,直直望定我,吐出兩個含混的字來。我離她最近,聽得依稀清楚,分明就是叫的“王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