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天下傾歌(第4/8頁)

匈奴人欲退兵援巢,穆侯將狐之忌、墨離,領兵攔截雁門之北、平城之南,大戰。步兵居中阻擊,戰車弩兵遠程射殺,鐵馬騎兵兩翼合圍,強攻,疲敵勞頓,重兵合圍,七日,大破之,殲胡兵二十余萬,白骨連城,血染雲屯,自此胡人不敢南下牧馬。

匈奴滅,邊城靜。河套之地盡歸晉圖。

……雁門大捷後,深冬,十二月初九,朝,襄公與後同卒明德殿,子穆公立。”

——《戰國記•晉書•本紀第六》

晉襄和姑姑殯天的消息來得猝不及防,自安城快馬加鞭來雁門通知晉穆回都繼位的金令使到達三軍行轅時,那刻已是深夜,晉穆剛將胡人徹底趕出了朔方之北後回到行轅,休息了還不過盞茶的時間,身上仍穿著那件濺滿血跡的金色盔甲不及換下。

聞此事我和他俱是一驚。多日大戰,他眸子裏彌漫著的那股嗜血殺戮的兇狠和寡絕還未曾散去,此刻因晉襄乍死而又多添了分難解的憂傷,眼瞳幽黑冰涼,看得人心底既覺抽疼又覺森然可怕。

金令使退出行轅後,他嘆了口氣,緊緊閉上了眼睛。唇邊怪異地勾起了一個弧度,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似悵然,似解脫,襯著他滿身殷紅冰凝的血跡,那表情著實古怪得叫人不寒而栗。

可又叫人心憐心痛。

我強自定了定心神,上前伸了手將他身上的盔甲脫下。轉身,又拿絲帛浸過熱水,掂起腳細細擦凈他的臉。洗過後的面龐潔如白玉,柔如靜水,褪去了兇殘和血腥後,仍是那般地俊美動人。他依舊閉著眼,臉色平靜,似入定,似假寐。只是他的眼簾有些不留痕跡的輕輕顫微,淺淺的水澤劃過睫毛,卻並非沾得是我手中絲帛上的濕潤。

我聲色不動,拉過他在一旁坐下後,取下纏在他發上的金色巾幘,緩緩梳順他淩亂散開的發絲。

“夷光?”他突然喚我,聲音輕柔溫暖,宛若什麽事也沒發生。

我手下動作一滯,答應:“嗯,在。”

他又沉默了,半日,我等不到他說話正待攏起他的發絲梳成髻時,他卻猛地一個轉身勾住我的腰,抱著我橫倒在他的懷裏,眼睛半眯起,唇壓下來,輕輕吻住了我。

我一驚,本能地伸手想要推他。不等我掙紮,他卻擡了頭倏地離開,黑發柔順似綢緞,輕輕地磨蹭在我的肌膚上,微微的癢,微微的疼。

他睜開眼,眸子明粲幹凈,秋霽一般的好看。

“陪著我,別離開。”他輕聲道,聲音沙啞低沉,有些疲憊,有些倦累。

我一愣,而後緩緩點了點頭,按在他胸前的手慢慢擡起揉過他的眼角,抹幹那點並不甚明顯的濕潤:“我會陪著你。”直到你成為一個真正的帝王。

後半句我未說出口,可他目色一閃顯是明了。

他微微一笑,吻落在我的額間,而後松手放開了我。

“回安城吧。”許久,當我幫他的頭發束好戴上了金冠,幫他將黑綾長袍穿好時,他低低嘆了聲。

“好。”我點點頭,系好他腰間的玉帶站直身時,任由他忽然伸臂將我摟入了懷中。

嘴裏雖說走,他卻這般抱著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我擡眸望著他,欲勸,不忍。

不知怎的,那一刻縱使我陪在他身邊,我還是覺得眼前的人好似頃刻間變得孤獨無比,即便他看著我時依然笑得溫柔安靜,我還是自他沉寂清冷得不見一絲波瀾的眼中讀出了那早早來到的寂寞滄桑。他的苦,荒涼徹骨,好似無人能救。

那個孤寡的位子,得不到時,無比想要,得到時,要棄而又不能。

可嘆,也可悲。

我心中暗自欷歔,手指伸出,輕輕握住了他的手,柔聲:“回去吧。”

五日後回到安城,大雪,宮廷禁嚴,白綾滿城。君後同死的傷愁如陰霾一般迅速籠罩住整個晉國,人人悲戚形色,舉國披孝,同悼致哀。

晉穆沒有回侯府,直接去了宮廷,按王室規矩守靈七七四十九日。

我在侯府收拾了他和我日常用的衣物,也守約入宮陪在他的身邊。

姑姑逝前終是生下了一個男孩,妍女抱著小小嬰兒出現在我面前時,告訴我姑姑給這個孩子取名為仁。

知愛為仁,仁者天下。不再為這個孩子強求名望權重的將來,也再無關望之而不能見、逐之而不能及的天運。名字極好,想來姑姑也總算想通了,所以才令晉襄的遺旨沒有想象中那麽多的波折。

倒是妍女,父王母後同死之事顯然對她打擊過大,面色蒼白消瘦,眼神迷散空洞,失去了往日的靈活和純凈。唯有當她再也克制不住傷心撲在我懷中狠狠哭泣時,嘴裏胡言亂語說著些孩子般的話,那時,我才恍惚自她身上找到了以前的一絲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