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金谷送客(第2/4頁)

朝會的本意是宣召趙庶人的罪行,而形式居然全然反轉,似乎被謗訕被詰告的儲君才是真正的十惡罪人。

實際上早已淪為秘書郎的尚書令杜蘅站立無一語,天子直隸的吏樞刑禮戶工官員站立無一語,與無一語回護之意的皇帝一道,默默注視著眾矢之的的皇太子。

皇太子不驚,不懼,不羞,不怒,站立無一語,似早有此準備,早有此覺悟。

遍地攻訐聲中,一站列班末的綠袍小臣忽然行至中廷,高聲反駁道:“五年來殿下宵衣旰食,嘔心瀝血,為一斤二斤錢糧食不甘味,夜不安枕之時,爾等嘵嘵吠月之口,又在何處?!”

眾人因詫異而暫住口,言者不過是戶部度支司一個五品司務,看來年紀尚輕。

片刻靜默後,一翰林冷笑開言道:“在其位謀其政,臣等不在其位,自然不敢染指置喙。自古至今,儲副以養德為最重,庶政雜務,豈可涉及幹預,甚乃至於嘔心瀝血,宵衣旰食?如此,則置國法人倫於何地位?置聖天子與眾臣工於何地位?日後臣等修史,當為直筆,當為曲筆?難道竟要以此為本朝遺澤,為萬世楷模?”

青銅鑄史,鐵筆如椽,書寫青史的正是他們。當刀筆刻入殺青的竹簡,當他的理想,他的努力,他的堅持被一筆一劃謀殺,當他活生生的人生占據半面雕版,為最終的白紙黑字替代,流傳為永垂不朽,萬世不易的字據,從那字與字裏,行與行間,還有誰會在意,還有誰能在意,那些他愛過的,恨過的,他擁有的,失去的,他追求的,掙脫的,他苦苦追求而不得的,他奮力掙脫而不得的,所有他生而為人的這一切。

皇太子微微一笑,索性閉目,掩去了這場生前的鬧劇。

天子忽而起身,怒道:“如鯁在喉,不吐不快,回去具本。明堂上如此吵嚷,成何體統!”

他拂袖而去,眾人悻悻住口。

皇孫蕭澤自跟隨付陵安厝孝端皇後皇堂,返宮後一直發熱咳嗽,貪眠拒食,遷延不愈,算來大約已有一旬。他自去冬起斷斷續續便受過些風寒,也斷斷續續好過幾回,是以本次從人並未過分重視,何況東宮局勢一時風雨飄搖,幾有覆巢之庾,人心惶惶,也不免疏忽。雖皇太子妃謝氏一直憂疑去冬無雪,今春或將易染時疫,然皇帝既下旨禁東宮出入,太子原本無暇關心也好,即關心為避嫌疑並不上報延請太醫也好,此一旬內便一直由東宮典藥局診辯服侍,看來病情未更好也未更壞。直至結案後取消東宮門禁,亦一直未見皇帝派遣太醫,而至廿八日午後皇孫於睡夢中忽然氣促高熱,嘔吐不止,太子妃方大驚大急。數日內長沙郡王本一步不離守著皇孫,陪他講笑,許他病愈後種種遊樂,此時見狀,跑出閣外,直至太子閣中詢問,閣內宮人方告知太子已經具輿離宮,然方出走未久,定梁未待他說完,便向延祚宮門方向飛奔而去,終於在永安門處追到了太子及隨從人等。

他十分焦急,不待行禮,上前一把攥住了定權袍擺,喘息未定道:“殿下,快回去看看阿元,他好像不好了。”定權神情一滯,繼而蹙眉斥道:“放肆!還不退下。”定梁抓住他衣裾不肯撒手,流淚問道:“殿下哪裏去?比阿元還要緊嗎?”定權問道:“你明日就要出閣,預備好了麽?”見他泣涕不語,又怒道:“我不是已經說過,不許你再往東宮去的麽?你記不下,需不需我叫人寫張旨意給你?”定梁雙膝跪地道:“臣知罪——然殿下不去,臣這便去見陛下。”定權看著他,忽然舉手,重重一掌摑在他臉上,聲色俱厲道:“你怎會如此愚蠢短視,如此厘纏不清?!”定梁被他的神色舉動嚇壞了,不由松了手,只聞定權邊走邊冷冷吩咐道:“皇孫那裏,叫太子妃徑去向陛下請旨。派人送長沙郡王回去,管好了他,日後除了筵講,不許他再隨意外出一步。”

太子妃未及等候定梁歸來,也未及等到太子近臣帶回太子教令,更未及更衣妝沐命令輿輦,便由延祚宮徒步奔走至康寧殿,請求面聖。恰逢皇帝午休,被陳謹匆匆叫起,聞言也大驚失色道:“朕幾日前就叫太醫院去了,怎麽突然會到這個地步?”太子妃零淚如雨,搖頭泣道:“妾與皇孫深感君恩如天,然妾不敢欺君,自始至終,並未曾見聖使。”皇帝疑惑轉向一旁已經面白如紙的陳謹,問道:“怎麽回事?”陳謹撲通一聲跪地,頓首不止道:“臣死罪,臣已按陛下敕令傳達,是殿下……殿下下旨替去的……”皇帝怒道:“他的旨意比朕的旨意頂用?!你為何不來報朕?”陳謹叩頭至流血道:“臣死罪。”皇帝咬牙怒道:“你確是死罪,皇孫若有閃失,朕必拿你生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