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百歲有涯(第3/4頁)

張陸正扶著一根木柵,慢慢跪下了身去,眼看著那獄官細細查檢了太子一身上下,這才躬身道:“請大人長話短說。”待他退了出去,定權轉過身來,見張陸正一身桎梏,忙上前兩步,隔著獄門托他手道:“孟直快請起來。”見張陸正執意不肯起身,別無他法,只得蹲下身來,方欲開口,忽才發覺不過兩月,張陸正一頭零亂頭發卻已盡是灰白之色。他年未及半百,按理並不至於如此,定權卻一時如何也回想不出他從前是否亦是這般,不由半晌失語,才聞張陸正道:“殿下來,可是外頭有什麽事?陛下知否?將軍知否?”定權失神笑道:“無事。陛下不知,將軍亦不知。”張陸正的面色卻陰沉了下來,道:“那便請殿下速速回宮吧,此處不是殿下該來的地方。”說罷起身欲走,卻被定權一把抓住了手腕。定權亦端正了臉色,直言道:“孟直,陛下已經下旨把你的案子交到了孤的手上。”張陸正微微一愣,低聲道:“這個臣也早就料到了。”定權低聲道:“孟直,你放心,你的大女公子已適,此事與她無幹。你的二公子剛過十五歲,孤會盡力斡旋,如能減等改判充軍流徙,孤就叫人送他到長州去,有顧將軍的照拂,不能說少吃些苦,也至少給你張家留下一條血胤。”張陸正聽到此處,眼中方淚光一閃,卻只是說了一句:“臣謝殿下。”定權點頭道:“孤對不起你一家,只是如今說這話也已是徒勞。孤此來並無他事,只是想當面謝過孟直。”說罷站起身來,仔仔細細整頓了簪纓衣裳,對著張陸正端端正正拱手躬身下拜。張陸正亦不偏避,也只是跪正身子,叩下了頭去。

君臣二人俱是良久方直立起身,定權勉強笑道:“孟直可還有別的事情要安排,孤勉力而為。”張陸正偏過頭去,思量良久,方道:“臣有僭越一語,欲報於殿下。殿下只當將死之人,言語昏寐,便請折節辱聽吧。”定權心下惻然,道:“孟直有話便請直說,孤但無不從。”因為是關押重犯,此處卻是燈火通明,耀得人竟有些頭暈目眩。張陸正望著他光潔面龐,於燈火下熠熠生輝,一時間想起了自己的三個兒女,心中如斧鋸刀割一般疼痛,良久方開口道:“八月節前,那首謠歌方方在京中流傳之時,顧將軍便派人給臣送來了一封書信。此信並非將軍所寫,而是殿下的親筆手書。”定權皺眉問道:“什麽?”張陸正道:“安軍未報平,和之如何,深可為念也。”定權嘆氣道:“不錯。原來顧將軍並沒有燒掉,還攜帶回了京城來。”張陸正道:“臣看了這封書信,心中歡喜至極。天下有如此賢德儲君,是萬民福祉。臣能侍奉如此聖主,亦不需此生。”定權低聲道:“孟直,你不要再說了。”張陸正道:“臣說這話並非是為了頌聖,而是求殿下納諫。”定權點頭道:“好。”張陸正望著他的臉,正色道:“唯願殿下為天下蒼生計,此後萬不可再生此婦人之仁。殿下出身嫡長,天縱英明,懷抱王氣,聖君之資,已彰顯無疑。只是可惜,卻被盧大人生生誤了。”定權難以置信,半晌才問道:“孟直何出此言?”張陸正道:“盧世瑜不過一腐儒耳,便算是讀遍了聖賢教誨,到頭來卻只能保全一身名聲,不得惠澤天下萬民。此臣深不以為然也,竊念先帝以他為儲副帝師,便是大大的失策。”

盧世瑜非但是定權的老師,也是張陸正的座主,他幾句話裏,非但辱及了先師,更是詬詈到了先帝,定權只是疑心自己聽錯,半晌方低聲斥道:“孟直!”張陸正慢慢搖首,道:“人之將死,其言亦善。若臣此生還能再見殿下一面,今日也斷然不會將這話說出口來。殿下欲成就帝王天下事,則四月九月之事,便再不可行。若非四月之事,又焉能生出八月之事?長州那頭,算是一時相安,以臣之淺見,只要李明安尚在,只要陛下削兵之意未止,長州城遲早還要大亂。殿下止得住此次,還能夠止得住下次麽?徒留遺憾,徒留後患而已。殿下心中的抱負,臣也略知一二。臣單想問一句,殿下是要想像盧世瑜那般全一身之名,還是要回報於天下蒼生?若是殿下執意要學盧大人,臣無話可說,臣只怕後世修史,無人會知道殿下本心,殿下只能落一個優柔寡斷,瞻前畏後的惡名。臣雖不敏,也曾聞天子之孝,異乎庶人。若是殿下心中尚存著我朝天下,祖宗江山,億兆黎庶,那臣便勸殿下,先舍小節,再成大孝。”

定權的面色已是一白如紙,半晌方開口道:“孟直,你不必再說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張陸正嘆了口氣,道:“殿下,臣深知,有些事情,殿下是不為也,非不能也。只是如果到頭來,這萬裏江山,落入他手,殿下才真正是辜負了先帝,辜負了孝敬皇後,辜負了盧大人,也辜負了臣躬。。臣今日所出,皆是肺腑之言,還望殿下細細體察。”定權良久方慢慢點頭,站起身道:“孤都明白,全都明白。孟直,孤應承你,若真有萬裏同風的那一日,孤來修史,你張陸正仍舊是正人君子,是孤直忠臣,你張家一門都是。”張陸正兩手突然死死抓住了獄門木柵,顫聲問道:“此話當真?”這言語原本甚是無禮,二人卻皆並未理會,定權回望他道:“是。”兩行濁淚從張陸正腮邊慢慢滾下,半日方道:“謝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