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錦瑟華年(第4/4頁)

她只是靜靜立在那裏,定權笑問道:“怎麽了?”阿寶低聲答道:“妾尚未更衣。”定權也不再強求,問道:“如何,站在這裏再想宗正寺,可是覺得恍如隔世?”阿寶輕輕頷首,道:“是。”定權也嘆了口氣,良久方道:“阿寶,你今年是十六歲?”阿寶不解他為何突然問起這話,答道:“是,到了臘月間,便滿十七了。”定權點頭道:“你再靠過來些。”阿寶依言湊了上去,在他的榻前半跪了下來,定權擡手輕輕摸了摸她的面頰,少女的肌膚便如寶珠一般,無須脂粉,便隱隱流動著光華。觸在手中,是任何錦繡都無法相比的柔滑。定權不由感嘆道:“像這般的好年紀。”阿寶撲哧一笑,道:“殿下便是千歲,也不必說這樣老氣橫秋的話。”定權微微一哂,道:“我這也是有感而發。阿寶,你自己不照照鏡子,看看這年紀有多好。想到有朝一日,這綠鬢紅顏終會變做鶴發雞皮,你難道不會害怕嗎?”

阿寶的笑容慢慢地僵在了他的手指下,許久才道:“我不害怕。”定權笑著搖頭道:“花可重開,鬢不再綠。人人皆知,人人皆懼,何以到了你這裏,就不一樣了?”阿寶遲疑伸手,撫了撫他的鬢角。這伸手就可以觸得到的人,竟然就是自己的良人。她的心突然重重跳了一下,笑道:“因為我知道,我是活不到那一日的。”她笑得如此自然,也說得如此平淡,仿似那是他們早已知道的事情。或許這其實就是他們早已知道的事情。

定權移開了眼睛,在枕邊小巧的翠葉金華膽瓶中,正斜斜插著一支大紅的松子山茶。他突然想起了張陸正的長子,去年四月的那場宮宴上,二十六歲的新科進士,襆頭上簪著一朵大紅芍藥,帶著少年意氣的笑容,飲盡了皇帝賜下的禦酒。在他仰首舉杯的那一瞬間,自己心內竟隱隱生出了些許妒忌。穿紅袍,騎白馬,瓊林赴宴,禦苑簪花。夾道的百姓歡呼,不是因為權勢,而是真心嘆服;樓頭的美人相招,不是為了纏頭,而是為了年少風流。他那時斷然不會想到,這錦繡前程會在一夜間化為風煙;獨生妹妹,也會在一夜間粉面成土。都是這般的好年紀,都是因為自己。那位張姑娘的模樣,想來跟眼前人也相差無多吧。只是不知這筆罪過,到頭來應該算到誰的頭上?

定權從那枕函中摸出那只符袋,交還給了阿寶。阿寶略略一驚,將它托到手中,突然渾身顫抖,不可止遏。定權嘆了口氣道:“這本就是已經給了你的,如今還是給你。你只要好生當你的顧孺人,不要再攪和別的事情,孤保你的平安。”

這一對少年夫妻,在錦繡世界中一臥一跪,相對無言。皆還是亭亭春柳一般的身軀,頭發烏得發綠,肌膚就像新鮮的苔紙。這本是鬼神都可饒恕的年紀,但是所謂情話,卻只能講到了這裏。有些承諾,有些願景,好比與子偕老,好比琴瑟在禦,他們永遠沒有勇氣,也沒有福氣說出口。

如是我聞,不可說,不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