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恨樓 第六章·回家(第3/6頁)

周翡匡扶道義的女俠之心被暴起的幼稚推了個屁股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敗退了。她瞬間沒好氣地將自己滿腹情懷總結成了三個字:“我樂意!”

吳楚楚:“……”

這場混賬官司到蜀中之前還能不能打完了?!

衡陽有地方官,附近還有一部分駐軍,看著像樣多了,起碼沒有當街砍人的。

傍晚時分,車夫端王穩穩當當地將兩個姑娘帶到了衡陽城裏。謝允一看就是慣常在外面行走的,趕車很有兩把刷子,走得不慌不忙,不顛不簸,幾乎沒怎麽拐冤枉路,十分舒心。此地剛下過一場大雨,路顯得不太平整,沿街叫賣的小販和鋪子像是山間石峰裏的草木,有點縫就能活,客棧中兼有酒樓,為了招攬客人,還請了民間藝人。

民間藝人是一對連說帶唱的中年夫妻,丈夫是瞎子,妻子聲音甜美,唱的正好是“千歲憂”謝某某的《離恨樓》。唱完一圈,那妻子就端起一個托盤,在客人中間走一圈,她也不苦苦哀求討人嫌,倘若有人給錢,就輕輕盈盈地沖人斂衽一禮。

謝允放了一把銅錢在她的托盤上。周翡看清那女人正臉之後一愣,只見她遮著半張臉,面紗粗制濫造,有點透,能看出下面坑坑窪窪的疤痕。為免失禮,周翡只一瞥就移開了視線,心裏止不住地可惜——那妻子身材窈窕,輪廓秀氣,本該是個能稱得上漂亮的女人。

等那女人轉身走了,吳楚楚才小聲問道:“她……”

“燙的,”謝允好像見慣了似的,平平淡淡地回道,“沒什麽——多半是自己燙的,在外謀生不易,女人尤其是。她們總得有點自保的辦法,要臉沒什麽用。快吃吧,吃完早點休息,這一陣子顛沛流離,也實在沒睡過幾宿好覺。”

那對夫妻一直在客棧裏唱到很晚,周翡等人都已經回客房休息了,還能聽見一樓傳來細細的“咿呀”聲,但看起來沒什麽收獲。《離恨樓》紅得太久,眾人天天聽,已經有些聽膩了,大多數人耳朵沒在他們身上,也對女人的托盤視若無睹。

周翡洗涮幹凈,本應十分疲憊,卻怎麽都睡不著。她幹脆盤膝而坐,像個武癡似的在冥想中錘煉她的破雪刀。就在她將九式破雪刀從頭到尾連起來一遍,又有些進益的時候,突然聽見隔壁“吱呀”一聲,謝允又出來了。

周翡不管是有多大的怒氣和火氣,一旦沉浸到她自己的世界裏,都會緩緩平息下來。只要不是深仇大恨,她一般來得快去得也快。

破雪刀不愧是“宗師之刀”,月亮還沒升起來,已經把她從未滿六歲的黃毛丫頭教育成了懂事的大人。

“懂事的大人”站起來在屋裏溜達了兩步,自我反省片刻,覺得謝允鬧起脾氣來固然十分好笑,而自己居然會以牙還牙地跟他較真,也是那雜面餅吃飽了撐的。

周翡探頭一看,見樓下還有稀稀拉拉的幾個客人,店小二卻已經哈欠連天,給謝允端了一小壺混濁的米酒,便在一邊懶洋洋地擦起桌子。唱曲說書的那對夫妻寂寞地坐在場中,女人的嗓子已經啞了,瞎男人撥弄著有些受潮的琴弦,琴聲回蕩在空蕩蕩的大堂中,倒有些靡靡之音的淒艷意味。

謝允不知從哪兒要來一盞小油燈,放在手邊,照著桌上鋪滿的舊紙筆。他寫一會兒,就會出一會兒神,偶爾端起酒碗來將濁酒抿上一口,青衫蕭蕭,顯得有些落魄。

周翡輕手輕腳地走過去,見他正就著賣唱夫婦斷斷續續的琴聲寫一段新唱詞,她便坐在旁邊,撐著下巴看。前面的部分被鎮紙壓住了,周翡只看見一句:“……且見它橋畔舊石霜累累,離人遠行胡不歸。”

謝允筆尖一頓,看了她一眼,繼而又漠然地垂下眼。

周翡自己翻過一個空碗,不問自取地從謝允的酒壺裏倒了一小碗米酒,幾口喝完,咂吧了一下嘴,覺得這酒淡得簡直嘗不出什麽滋味來。然後她伸出兩根手指,夾住了謝允的筆杆。

上了年紀的舊筆杆停在空中,筆尖上的墨蘸得有些濃,倏地落下一滴。但周翡的手更快,瞬間將手中空酒碗往上一遞,當當正正地接住了那滴渾圓的墨點,一氣呵成。

謝允:“……”

周翡知道自己這張嘴多說多錯,於是討好地沖他一笑。她臉上大部分時間都掛著屬於獨行俠的愛搭不理,然而仗著自己是個年輕貌美的小姑娘,偶爾賣一次乖巧,居然也不顯得生硬,叫人看一眼就發不出脾氣來。

周翡問道:“你在寫什麽?”

謝允一邊郁悶於自己的沒出息,一邊抽回筆杆,沒好氣地搭理了她一下:“怕死令。”

周翡見他開口,忙順坡下驢,說道:“謝大哥,我錯了。”

謝允瞄了她一眼。

周翡暗暗運了運氣——想那李晟小時候,跟她比武輸了,從來都是回去自己哭一場,第二天又沒事人一樣,哪兒還用人哄?她心裏這麽想,臉上就帶出來一點“你好麻煩”的埋怨來,搜腸刮肚半晌,才結結巴巴地說道:“那……那個在衡山的時候,我說錯話了,其實不是那麽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