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恨樓 第五章·斬龍

周翡一直以為“殺氣”便是要“騰騰”,直到此時,她才算見識到真正的殺氣——那是極幽微、極平淡的,不顯山不露水,卻又無所不在。

紀雲沉聽她出言不遜,卻也沒有生氣,只是愣了愣,隨即黯然道:“我的斷水纏絲,確實也不算什麽東西——不管怎麽樣,多謝你。”

謝允臉色很不好看,靠在一邊的石壁上不出聲。

吳楚楚率先開口道:“阿翡不走,我也不走。”

不知什麽時候走過來的花掌櫃看向紀雲沉,問道:“你是瘋了嗎?”

紀雲沉搖搖頭。

這時,那銅鑼響如催命追魂,“當”一聲,余音冰涼,在密道中反復回蕩,一聲響盡,花掌櫃才略低了一下頭,面帶無奈道:“那我便不得不……”

他話沒說完,已經一擡手扣住了紀雲沉的肩膀,打算把他強行帶走。紀雲沉沒有掙紮,被花掌櫃白玉蒲扇似的大手帶得一個踉蹌,神色卻不動——通常只有不會武功的人才會下意識地反抗掙紮,像紀雲沉這樣的人,自然明白那些力氣是白費的。

他只是壓低聲音,一字一頓地對花掌櫃說道:“躲躲閃閃的日子,我已經過夠了,你知道剛才我在想什麽?”

花掌櫃的兩頰繃了起來。

紀雲沉低聲道:“我在想,我查了那麽多年才查到了一點蛛絲馬跡,知道了仇人姓甚名誰,如今他既然找上門來了,我為什麽不留在客棧裏呢?我為什麽要跑?為什麽要漫山遍野地躲著他們?因為我打不過。遇到危險,掉頭就跑,乃人之常情,花兄,我變得貪生怕死了。我做夢都想手刃青龍主,而今人來了,我卻在躲著他,你想想這事情可笑不可笑?”

紀雲沉說著,在花掌櫃的手上拍了拍,又道:“花兄,要不是為了這麽一天,我這樣的廢人,何必苟延殘喘至今?為了了結這些事而苟延殘喘,也算有用。總有一天,我連這一點勇氣都沒有了,那就只剩下苟延殘喘了,這道理你明不明白?”

花掌櫃怔了片刻,緩緩地松了手。

紀雲沉道:“快走吧。”

花掌櫃看著他搖搖頭:“我今日走了,何時能再回來給你收屍?”

他這話出口,紀雲沉死氣沉沉的眉目終於非常輕地動了一下,好像從誰那裏傳染到了一絲活氣。

他一生到死,就剩下這一點情與義了。

花掌櫃問道:“你需要多久?”

紀雲沉回道:“六個時辰。”

花掌櫃點點頭,說道:“這密道我不算很熟悉,好歹也算走過一兩遭。我替你引開他們一陣子,六個時辰恐怕辦不到,剩下的你要自己想辦法。”

花掌櫃說完,扭頭就走。

他們兩人的對話聽得人雲裏霧裏,“收屍”“六個時辰”之類的,跟打啞謎差不多,叫人聽來一頭霧水。因此花掌櫃突然掉頭就走,除了紀雲沉,其他人都沒反應過來。而紀雲沉手上大概也就剩下顛鍋的力氣了,哪裏抓得住他?

那芙蓉神掌只是輕描淡寫地一拂袖,輕易就將他的手從自己身上“摘”了下來,閃身而出。紀雲沉這回臉色真變了,三步並作兩步地追了出去,只見出了耳室,還有一道彎,前面登時多了四五條岔路,花掌櫃敦實的身形早化入了黑黢黢的岔路中,蹤跡難覓。

紀雲沉的眼眶突然紅了。

這時,被綁在墻角的殷沛忽然冷冷地哼了一聲:“我看你也不必太感動,你道那胖子這些年為你鞍前馬後、任勞任怨,難道沒有緣由嗎?”

紀雲沉驀地扭過頭去。

殷沛吃力地擡起頭望著他,笑道:“你們倆真有意思,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都是做了虧心事,不敢當著人面承認,做些多余的事來,還自以為彌補,暗地裏被自己的俠肝義膽感動得一塌糊塗。”

紀雲沉雙拳緊握,不去理會他。

殷沛好整以暇地打量了一下他的臉色,說道:“那我就發發好心,告訴你吧。芙蓉神掌花正隆老是將你對他有救命之恩掛在嘴上,聽說他年少輕狂的時候,既不胖,也不醜,也算是個能看的男人。他路上英雄救美,不料蠢得把自己搭上了,受了重傷,命懸一線,當時是你出手救了他,大概有這事吧?”

紀雲沉充耳不聞,權當他自己吠叫,只對周翡道:“可否先幫我將耳室前面的通道封上,多少能拖他們一會兒?”

周翡其實還蠻好奇的,但她剛剛還對紀雲沉不假辭色,此時實在不好探頭瞎打聽,只好拉著一張冷臉,挽起袖子開始往耳室門口細窄的通道裏堆石頭。謝允反正不會自己跑,閑著也是閑著,便也走過來,一邊動手幫她,一邊企圖用嚴峻的面部表情向周翡叫囂自己的憤怒。

殷沛被眾人集體晾在一邊,遭到了冷遇,卻也沒妨礙他的三寸不爛之舌發揮,依然自顧自地說道:“他救的女人,有個挺厲害的仇家,震傷了他的心脈,奄奄一息。那女人以前從花正隆嘴裏聽說你二人有交情,便跑來找你,想跟你討一顆‘九還丹’救命。九還丹你還有一顆,但剛開始沒給她,只是每日用內力給昏迷不醒的花正隆續命。那女人乖巧得很,討不到藥,還是十分感激你,她看起來又單純又善良,對不對?你可知那單純又善良的小美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