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嫁

“罷了,我這裏沒有藏酒,讓侍女去取也是麻煩,鶯兒等跟著我累了一夜未睡,無謂再打擾她們休息”,自澹月榭一醉後,至今未再沾酒的蕭觀音道,“飲酒雖可助眠,但我近來,有些估不出自己酒量,別一不小心,又喝醉了,反使醒後頭疼。”

她說著語氣難掩疑惑,“從前我知道自己的酒量就是一兩杯,也一向自持,不會多飲的,去澹月榭那天晚上,怎麽會喝得那麽醉呢……”

心裏有鬼的宇文泓,聞言默默不說話了,只交疊在身前的兩只手,十根手指無聲地撥來撥去,他這般靜默了一陣,開口對蕭觀音道:“無謂多想,天下間,總有很多難以解釋的事情。”

他這話說罷,卻見蕭觀音靜靜地盯看著他,登時虛上加虛,停了亂動的手指,問:“……怎麽了……這樣看我?”

蕭觀音淡笑搖頭,“無事,只是聽你這話說的,和你平時說話不太一樣。”

宇文泓道:“……我有長大,每一天都在長大。”

蕭觀音含笑點點頭,宇文泓沉默片刻,猶是心虛找補,“天下間也真的有很多難以解釋之事,比如日升月落,比如夏熱冬寒,比如……世間女子千千萬,為什麽偏偏就是你,成了我娘子呢……”

蕭觀音道:“是啊,世間男子千千萬,為何偏偏,我就嫁了你呢……”

在伽藍寺所抽中的簽文,在她心底一掠而過,蕭觀音望著宇文泓道:“佛講緣份,講因果,我等著了因知果的那一天。”

宇文泓心想“因”自他母妃而起,這“果”自然是他拿蕭觀音做筏子,渡了這所謂的情關之後,與她一拍兩散,他心裏如此想著,口上也不說,只點點頭道:“我也等著那一天。”

就這般碎碎說著閑話,二人的聲音,漸漸都低了下去,困倦靠頭睡著,浮光在帷帳間無聲跳躍,榻前一尊百合香鼎吐香柔綿,在地上落下淡淡的香影,蜿蜒如流,直通向榻邊並排放著的男女靴履上,一雙海棠花好,一雙青柏萬年。

“……到底……是怎麽了?”

長久的沉默凝望後,心中憂極的蕭道宣,再一次問他的妻子道。

他的妻子衛紫蘭,依然背身朝裏,許久,方啞聲低道:“我昨日,見到了綠萼。”

這是早已遠去的名字,蕭道宣怔了一瞬,方才記起道:“你是說你的妹妹——清河王妃?”

……十一年前,當今天子的皇叔——清河王趙皎,聯合多方勢力,密謀剪除宇文勢力,歸權於皇家,卻因事泄,未能成事,含恨而亡。清河王死,泄事向宇文氏投誠的衛家,自此得到雍王宇文燾重用,於前朝步步高升,而清河王妃衛綠萼,長伴青燈古佛,自絕於世,不見外人,包括每一個衛家之人,妻子與這妹妹已有多年未見,甚至連她現居何處都不知曉,怎會昨日突然就見到了?見後又會這般?他與她夫妻多年,還從未見她似今晨那般流淚過……

蕭道宣心中憂切,欲再追問,但妻子卻不說什麽了,只是啞著聲音道:“我們成親前說過的。”

“……不問前事”,蕭道宣望著妻子的背影問,“昨日之事,事涉前事嗎……?”

妻子不言語,蕭道宣沉默地不再追問,只是因妻子提及成親之前,想到自己當年對她“永不相負”的承諾,心中愧極,卻又無法直言真相,將風雨分與她同擔,踟躇許久,仍是一字難言時,背著身的妻子,已然輕聲對他道:“你走吧。”

蕭道宣低沉的嗓音中隱有懇求,“讓我在這陪陪你吧,你病了,讓我照顧你。”

可妻子的聲音輕淡而堅持,提醒他一個冷冰冰的現實,“你我已斷情分居多年了。”

似有一柄冰刀插入胸膛,蕭道宣瞬間澀聲難言,他望著妻子清瘦的背影,緩緩站起身來,提步將走之時,又因難忍心中酸楚,忍不住回轉過身來,“……迦葉……迦葉他……”

因心中猶疑深重,遲遲未能道出的一句,最終為妻子淡聲打斷道:“不必說了,該知道的,我早知道了。”

……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有別有用心之人,查到了迦葉的亡母蘇氏身上,他別無他法,在情急之下,將迦葉認作自己的親子,那一刻,妻子紫蘭因知曉“真相”而露出的極度驚痛失望的神情,像一把尖刀劈到他心上……

……他心痛的同時,清楚地知道,被“背叛”的妻子,心裏所承受的痛苦,遠是他的十倍百倍,“永不相負、平安喜樂”,這是他曾許諾的,但卻失信了大半,他“負”了她,也讓她這些年來郁結於心、不得喜樂,唯剩下“平安”二字,是他盡力能給她的,若有一日不幸事發,望他能一人擔下罪過,望這“斷情分居”的決裂,與衛家之勢,能保並不知情的她和孩子們,性命無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