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肥魚

盛煜議完事,從林下屋舍出來,聽說魏鸞到附近散心去了,遂去尋她。

繞過山脊,便見如台橫出的巨石上,魏鸞臨風而立,衣裙翻卷,明艷修長的身姿分外醒目,她呆呆站著,似在出神。直到他走近了,染冬行禮出聲,她才驚覺回神似的,道:“夫君得空了?”

盛煜頷首,站在她身旁眺望遠近,“回城到官署下榻,還是在這兒逛逛?”

“逛逛吧。”魏鸞指著不遠處的白塔,“我想去山坳那裏走走。”

天色尚早,盛煜不急著趕回,當即應了。

夫妻倆徒步下坡,到得谷底,過膝的茅草之間有條踩禿的羊腸小道蜿蜒向內,哪怕時節迥異,周遭的山峰、野石、寺廟、白塔卻與記憶裏一般無二。站在喪命之地,漫天箭雨清晰如昨,家族傾覆時的絕望、被困石室與世隔絕時的仿徨、得知母親身故時的撕心裂肺、瀕死時的淒冷,種種情緒洶湧翻起,將她淹沒。

那是她不敢輕易回想的前塵,亦是深藏在心底的恐懼。

像是重重積雪壓在竹梢,令她幾乎喘不過氣。

魏鸞緊緊捂著胸口,面上蒼白。

她原就生得白凈柔膩,不塗脂粉亦無半點瑕疵,加之神采奕奕艷光照人,便連胭脂都不怎麽用。此刻臉上血色褪盡,成了近乎慘白的模樣,明艷秋陽下,愈顯得虛弱。

盛煜察覺異樣,眸光微緊,撩起寬敞的披風將魏鸞裹進懷裏,“怎麽,不舒服嗎?”垂首低語時,目光撞上魏鸞的眼睛——慣常靈動善睞的一雙眸子,此刻仿佛藏了痛苦掙紮與恐懼,神情極為復雜。

他心中愕然,魏鸞卻已迅速低頭。

鴉青的發髻阻斷視線,她偏頭向右,不欲讓他看清似的。

盛煜不明所以,握住魏鸞的手,只覺纖軟又冰涼,像是剛從水裏撈出來似的。他不由皺了皺眉,徑直解下披風,給她裹在肩上,沉聲道:“先隨我回城,請個郎中。”話音未落,衣袖卻被魏鸞揪住。

她攥得很用力,指節幾乎泛白。

“沒事,老毛病了,歇歇就好。”聲音低而虛弱,她靠在盛煜胸前,竭力平復心緒不去多想,再擡頭時,明眸裏已是風平浪靜,只低聲道:“夫君陪我再走走,好不好?我心中有些疑惑,須親眼瞧瞧,方能解開。”

盛煜直覺有異,見她不肯說,暫未多問,只道:“放心,有我在。”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卻令魏鸞覺得心安。

她勾起些寬慰般的笑意,挽著盛煜的手,往谷口走去。

——若她記得沒錯,出谷兩三百步,便是那座囚禁了她數年的莊院。

谷口確實有莊院。

青灰色的磚墻蜿蜒,占地不小,這院子依山傍水,畫樓朱閣,外面瞧著與尋常的大戶人家無異。魏鸞卻知道,這座藏在豐城外的莊院,背後有著何等強悍的靠山。

前世她被章念桐劫出東宮,因被喂了藥動彈不得,一直昏睡,只被叫醒過幾次喂飯,不知時日流轉。卻原來,昏睡的那幾日間,她竟是被送到了離京城數百裏之遙的隨州。也難怪周令淵貴為東宮卻毫無頭緒,章家在此處並無親眷,誰能想到呢?

盛煜這回專程來隨州,恐怕也是為此。

她深吸口氣,瞥向身側的男人。

時移世易,魏家既已棄暗投明,盛煜無論如何都不會從前世般,一道聖旨糊裏糊塗地令她喪命。而章家為禍多端,這地方還不知藏了多少陰暗汙垢,既然機緣巧合地遇見了,當然不能多留!非但這宅院,便連裏頭的人,也該盡數連根拔起!

魏鸞想著那座陰暗石室,貝齒緊咬,擡頭望向盛煜。

他也正覷著她,“怎麽,這院子有蹊蹺?”

“夫君不妨查查背後的主家,或許會有驚喜。”魏鸞淡聲。

這語氣太過篤定,盛煜挑了挑眉。

魏鸞哪能說前世那場遭遇,便莞爾輕笑,挽著他手臂,半真半假地道:“魏家當初跟章家走得太近,如今看來,有弊也有利。忘了是哪年,我跟長寧去鎮國公府上,碰見管事給舅母看一些營造圖,說是在隨州有座宅邸,風水甚好。當時沒留意,方才瞧見那白塔寺廟,倒是想起來了。”

這般解釋,著實令盛煜意外。

魏鸞怕露餡,不敢對視他的眼睛,只緩緩往回走,口中道:“原先還不敢確信,如今瞧見這宅院,倒有九成的把握了。章家私產遍及天下,沒準兒這地方藏著蹊蹺呢。”

嬌軀在懷,軟語勸言,盛煜眸色稍深。

憑他在玄鏡司十數年的經歷,魏鸞的這番話並不能令人信服——上回在朗州是因那人位高權重,魏鸞幼時接觸得多了印象深刻,自是可信。但這麽一座無關緊要的宅邸營造圖,無緣無故地,魏鸞能記住詳細言辭?

且方才她面色蒼白,渾身冰涼,絕非想起幾句舊時言語那麽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