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賠罪

滿院靜寂,不見半點燈火。

皓月卻已爬上柳梢,灑下淡淡的霜白清輝。

魏鸞不知盛煜葫蘆裏賣什麽藥,難得見他這樣故弄玄虛,倒也沒拒絕。雖然面龐仍微微繃著,腳下卻半推半就,隨他進了廂房。春嬤嬤原打算跟上去,卻覺衣袖被染冬牽住,見那位抿唇搖頭示意,忙駐足留在原地。

屋門推開,月光照進去,裏面似有張白色的帷幕。

不過很快盛煜就掩上了屋門,阻斷光亮。

魏鸞這才發覺,廂房的窗戶都被厚厚的布從裏面蒙住了,以至於此刻門窗緊闔,半絲兒月光都漏不進來,屋裏只覺一團漆黑。

如此做派,顯然是早有布置。

魏鸞不免心生好奇,黑暗裏瞧不清周遭,忽覺某處火光微閃,忙扭頭望過去。那火光是帷幕後亮起的,不過片刻功夫,微紅的燭光迅速亮起,透過白色的帷幕映照出來,朦朧生暈。滿室漆黑中,那方天地格外惹眼,將整張帷幕照得分明。

她也終於看清,那帷幕上繪有綿延的碧草山坡,斜逸的繁茂花樹。

旋即,一道纖小的人影投在帷幕上。

那人影似以錦繡緞帛裁成,又像是繪在紙上後裁制,發髻鴉青堆疊,側身的眉目婉轉清秀,便連頰上極淡的胭脂都極神似。女子削肩瘦腰,身上穿著蜀錦短衫,底下繡了折紙海棠的長裙搖曳,便連腰間的宮絳錦帶都絲絲分明。

一眼瞧去,只覺雲鬟酥腰,栩栩如生。

不高不低的鼓聲便在此時響起,纖裊的女子漫步於春日郊野,縱無言辭,單聽那鼓點,便覺愉悅歡快。迎面有道影子由淡而深,投在燭光映照的帷幕上——那分明是個男子,騎著駿馬身著勁裝,正於山野間疾馳,兩道影子漸行漸近,在撞上之前,男子收韁勒馬。

故事由此開始。

帷幕上人影交替,在燭光映照下鮮妍而生動,斷續的鼓點樂聲裏,男女的聲音輪流交替。魏鸞曾在宮宴上看過莊嚴雄渾的樂舞,曾在赴宴時瞧過唱腔婉轉的曲目,卻還沒瞧過這種把戲,起初只覺新奇有趣,漸漸地有些沉浸其中。

不算很長的戲,卻仍有足夠的悲歡。

相識日久的兩人漸而熟悉,也有了爭執,男子口出狂言,轉身離去。

原本歡快的鼓點在那瞬間忽然停息,只剩滿屋安靜。她的目光落在透出昏紅燭光的帷幕,看著後面形單影只的女子截然而立,心也輕輕揪了一下。鼓聲的停頓似乎只是片刻,卻又仿佛很久,在極輕的笛聲緩緩奏起時,男人的影子再度出現。

他走得踟躕猶豫,又仿佛決心已定。

青衫磊落的剪影走到女子身畔,拱手作揖,樂聲也隨之輕快起來。

“先前的事是我行事莽撞出言不遜,惹姑娘生氣,萬萬不該。今日特來賠罪,任憑處置。”男子粗嘎又暗藏溫柔的聲音響起,是戲裏一貫的簡單直白,帷幕上剪影靜止,姑娘背對著他席地而坐,男子則保持著拱手的姿勢。

鼓點漸而輕緩。

盛煜的聲音也在此時湊到魏鸞的耳畔,“你說,該如何處置?”

熱乎乎的氣息,聲音亦是溫和的,他伸開手臂,試探著將魏鸞環在懷裏。

魏鸞半顆心沉浸在剪影燈燭的故事,半顆心沉浸在男人的懷抱,明白他安排這出戲的用意後,有些哭笑不得,便輕哼了聲道:“這男人脾氣臭得很,又武斷自負,平白無故惹人生氣,原該遠遠趕走才對。不過看他還算誠心——”她頓了下,回身看向盛煜。

燭光穿透帷幕,照在他的臉上。

男人冷硬的輪廓被朦朧光芒映照得溫柔,那雙眼深如沉淵,藏了幾分歉意。

像是威風凜凜的獅虎難得低頭。

她想了想,很快拿定主意,因知道帷幕後必有不少人唱戲,便微踮腳尖湊到他耳邊,用唯有盛煜能聽到的聲音道:“固然誠心可嘉,卻也不能敷衍了事。不若寫封懺悔書,將錯處寫明白,往後引以為戒。否則,便是含糊過去,不知症結所在,往後還會再犯。”

說罷,退後半步微挑黛眉,等他回答。

盛煜的臉色有點尷尬。

他原以為,以魏鸞的性子,或是氣哼哼地在他胸膛錘幾拳數落一頓,或是罰他做些事來彌補,終不脫女兒心性。卻未料她會提出如此要求——天子若犯錯,會以罪己詔檢討過失,他寫個懺悔書,原也無妨。但這東西一旦寫了,往後便是罪證。

就像捏在她手裏的小辮子。

但事已至此,他既擺出了這般架勢,總不能言而無信。

遂咬著牙,頷首答應。

……

盛煜寫過無數奏報與衙署公文,卻從未寫過悔過書。

如何開頭,便是個頭疼的問題。

梢間的小書房裏筆墨俱全,盛煜擰眉,筆尖遲遲落不下去。

魏鸞則悶氣稍解,自去沐浴梳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