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默契
已近日暮,晚風微涼。
盛明修出門後直奔寶卿而去,衣衫飄動,英姿年少。
寶卿看了他一眼,卻沒出聲招呼,只扭身往書院後面的涼亭走。幾步後回頭瞧,見盛明修不遠不近地跟著,便放了心,直走到亭下,朝周驪音屈膝道:“殿下,人已經來了。”說罷,沒再逗留,避到亭後的空地。
周驪音手裏的書翻到一半,卻沒怎麽看進去。
長這麽大,她從未這樣等過人,捧著本無趣的書自晌午傻坐到傍晚,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換成從前,誰敢這樣堂而皇之地晾著她,她早就扭頭走了,就連東宮太子都不例外。後晌獨坐時,周驪音甚至想過,等盛明修上了鉤,定得好好修理他一頓出氣。
然而真見到他人,周驪音卻怒不起來。
興許是暮春的晚風太溫柔,興許是獨坐太久,周遭的寂靜讓她生出濃濃的孤獨之感,在日傾西山時,愈發覺得淒涼——父皇母後暗裏爭執,皇兄也政事纏身,血脈至親的人彼此算計逼迫,母後甚至想讓她背棄父皇。所有人的心思都撲在權勢,不像敬國公府闔家溫馨。
如今就連盛明修都避著她,當真落得形單影只,無人問津。
周驪音看著漸漸走近的那雙錦靴,目光隨腳步挪動,卻始終沒有擡頭。
直到盛明修在她兩步外駐足。
“拜見公主殿下。”少年的聲音清朗如玉,錦衫下身姿超逸。
周驪音聞言擡頭瞥向他。
這一瞥,反倒讓盛明修愣住了。
印象裏的周驪音驕縱活潑,張牙舞爪又隨心所欲,曲園初見的那次,便笑眯眯逼著他喝了兩碗熱騰騰的酸辣湯,寒冬天氣裏逼出滿身大汗。後來更是肆無忌憚,或是強行命令,或是想法子要挾,總能逼得他束手無策,俯首聽命。
那時她總是笑容得意,眼底藏滿亮光。
而此刻,周驪音的神情卻仿佛失落,被霜打過似的,也不說話,只靜靜地看著他。
盛明修心裏敲起小鼓,不由道:“殿下怎麽親自來書院了?”
“我怎麽不能來書院?這裏緊鄰著弘文館,看書清凈。否則整日待在府裏,悶也悶死了。”周驪音手指頭摳著書卷的角,神情似有點賭氣,挑眉道:“倒是你,每回忙得不見人影,還以為要閉門苦讀考狀元呢,怎麽跑這兒來了?”
“……”盛明修無言以對。
周驪音輕輕哼了聲。
片刻沉默後,盛明修只好拱手道:“是我唐突冒昧,擾了殿下讀書的清凈。既然殿下沒旁的吩咐,就先告辭了。”說罷,往後退了兩步,轉身慢慢地走。原以為小公主會像往常般嬌蠻地叫住他,誰知走了三四步,背後也沒半點動靜。
盛明修忍不住回頭瞧過去。
便見周驪音仍坐在亭下,手裏緊緊攥著那卷書,賭氣似的微微繃著身子,那雙眼睛瞪著他,眼圈微微泛紅。笑鬧活潑的少女陡然露出這般不聲不響的姿態,受了大委屈似的,無端讓盛明修生出心疼歉疚。
他轉過身走回去,嘆氣道:“殿下生氣了?”
“背信棄義!”周驪音咬著牙罵他,“答應了教我作畫,為何半途而廢?”
盛明修無言以對。
他當然不能說盛聞天叮囑的那些話,看周驪音這模樣,顯然也不知道長輩的恩怨。既然晾著無用,他見不得周驪音難過,又不能違拗父親的鄭重叮囑……盛明修忽然想起個人,福至心靈,道:“是我才疏學淺,當不起指點殿下這樣的重任。”
這話說得,周驪音當即黛眉倒豎。
盛明修忙描補道:“時畫師的名聲,殿下想必是聽說過的,京城裏畫仕女圖,論氣韻,論技法,論天賦,誰都不及他。我這點本事到了他跟前,實在是班門弄斧不值一提。殿下既認真想學,請時畫師指點才是正道。”
他說得神情認真,周驪音一噎。
“我跟他不熟……”她試著搪塞。
“那無妨,我送佛送到西,陪殿下去找他就是。”盛明修這回倒是爽快,如釋重負似的直起身道:“時畫師在京郊有處宅子,依山傍水很是清凈,我已打探清楚了,殿下若是得空,明日我陪殿下去訪他!”
話都說到這份上,周驪音騎虎難下,想著有事一起做畢竟是好的,便只悶聲道:“好。”
盛明修聞言,暗自松了口氣。
時虛白雖不涉朝政偶爾狷狂,畢竟是時相的孫子,想來不會將公主拒之門外。將周驪音交代給時虛白,他也能放心。
……
翌日清晨,盛明修果真騎馬陪周驪音出城。
時虛白在京郊有數處居所,最為人所知的是梅花塢,冬日裏紅梅積雪,草堂茅舍,他穿一身鶴氅行走於風雪山坳,頗有隱逸之趣。不過這兩日訪客盈門,有些人尋不到他,便奔著梅花塢去“偶遇”,時虛白不勝煩擾,仗著身手不錯,趁夜飄然失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