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雪花肥牛
倪芝把手裏不小心摳下來的碎磚片兒扔到草地上,這才從黑暗的墻根兒走出來。
她算是聽明白了,陳煙橋是為已故女友或是妻子守了這麽些年。
先前她單手扶著單元樓的外墻,一片瓦涼直竄心頭,他們聲音不大,聽得費神費力。冷不丁陳煙橋喚她出來,原來他已經知道有人偷聽,倪芝心裏一驚就把一片早已松動的碎磚片兒摳了下來。
沾了一手粉末灰塵。
她一邊拍了拍手裏的灰,一邊走到陳煙橋坐的長椅面前。
陳煙橋竟然給她留好了另外半邊的位置。
大偉跟她幾乎交了老底,說他自己下班晚了末班公交就不趕趟了,老板就住在後面的鐵路小區,所以都是老板最後鎖門。
她是當著陳煙橋的面先走了,到了路口一拐彎,這附近都是老城區,街道之間附街多,路口也多。稍微繞點路再快走幾步,她就在小區門口見到了陳煙橋的身影,他旁邊還跟著一個頗有姿色的女人。
倪芝抿著唇,等陳煙橋質問她。
她手裏仍有墻上石灰的澀感,跟她腦子裏一樣艱澀。
如果他問,她並不知該如何回答。
然而陳煙橋並未發問,一口接一口地悶頭抽煙。
倪芝有些呐然,打破沉默,“怎麽發現我的?”
陳煙橋瞥了她一眼,“腳步聲。”
他這才想起來,晃了晃手裏捏的煙,“不介意吧?”
倪芝搖頭,“不介意。”
見陳煙橋沒有要罵人的顏色,她放松下來,翹了一條腿,翹得極低,幾乎舒展著擱在地上,又長又筆直。
“發現了還讓我偷聽?”
陳煙橋睨她一眼,沒搭理她。
“我說,”倪芝又問一遍,“幹嘛讓我偷聽?”
陳煙橋往後仰了仰,舒舒服服地吞吐了一口煙霧。
終於答她,語氣極其不善:“你以為我想讓你聽?”
那時候,等他想起來陡然消失的腳步聲,像有人在背後逗留,倪芝已經聽得差不離了。
倪芝問他,“不能是路人?”
“腳步聲停了,又沒人上樓。”
“隔壁單元的住戶呢?”
她伸手指了指他們面前的單元樓旁邊的一棟。
陳煙橋用那只沒捏著煙的手給她大致揮了個方向,在燈光投影下,他手指修長,關節粗細適中,形狀優美,唯一美中不足就是虎口貫穿到手腕的疤痕。
“那棟的門,在另一面。”
一個人能不能沉住氣,在這種時候就顯而易見了。
從陳煙橋戳穿她到現在為止,他還沒問過一句有關被偷聽的問題。
倪芝東問西問半天,就閉了嘴,做好準備等他開口質問。
一般來說,有兩種人心理創傷比較大,一種是閉口不談,談虎變色,一種則是表明風平浪靜,輕描淡寫,往往傾訴和哭泣才意味著愈合的開始。
她的步伐比她的腦子要快,她起初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就已經追到了小區門口。
她這回想明白,該是陳煙橋越是避諱,越是油鹽不進,甚至寧願請一頓火鍋錢,越說明他的傷痛未愈,故事大有來頭,惹得她直覺想一探究竟。
沒想到陳煙橋把煙抽的差不多,把煙屁股往旁邊垃圾桶頂上摁滅了,仍是半字未提。
“走了,下次別幹這種事兒。”
說完他就徑直從椅子上起身,頭也不回。
倪芝下意識就擡手扳住了他右手手腕,一串佛珠硌手。陳煙橋正要往前邁步,手不過是順著步子微微後擺,被她這麽一拽,居然一下沒掙開。
陳煙橋頓時臉色發青,連倪芝都察覺到他隱隱的怒氣,不知從何而來。
他自己知道,連著被兩個女人冷不丁地揪住胳膊手腕,感覺並不好受,只面無表情地用左手把扒在他手腕上的手指掰開。
“你該聽的也聽差不多了,還有什麽好奇的?”
“我說了我不是好奇,我是社會學訪談需要。”
陳煙橋這話說的,甚至帶著些許諷刺意味,換誰被偷聽跟蹤也不能氣兒順了,“那非得纏著我不放,那麽多受難者家屬,你都這麽一個個跟蹤嗎?”
倪芝避而不答,“你什麽也不說就走,為什麽還要把我揪出來?”
陳煙橋站得筆直,就這麽向下看她,語氣審問,“你覺得我該提倡你這種行為嗎?”
倪芝這回聽明白緣由了,他還挺守原則。
“是我不對。”
倪芝軟了語氣,黑白分明的瞳仁裏寫滿了誠懇。
陳煙橋犯不上同陌生女人較勁,偃旗息鼓,重新坐下來,一邊揉了揉手腕。
倪芝試探著問,“我都跟到這兒了,聊一會?”
陳煙橋沉默著不說話,她又說,“你看,剛才那個女人什麽都知道,你這不是什麽秘密吧?你跟我說了,我頂多就當統計數據,什麽訪談是我瞎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