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冬釀(三)

下過幾場雷雨,江州倉皇入夏。

城內封鎖了皇帝重傷的消息,城門緊閉。而南方則捷報頻傳,劉令余部被殲滅於南嶺,劉令自己也被斬殺於殘陣之中,歷時一年的劉孽之亂徹底平息。顧海定在洛陽披鎖下獄,廷尉李繼請奏押解岑照等人入洛陽受審,但遲遲沒有收到江州過來的回批。

江沁與鄧為明為穩洛朝廷,於五月初登船先行回京,告知朝上,皇帝要在江州親審劉孽余黨,審結後即回洛陽。李繼立遣廷尉左右監南下江州協同審。

與此同時,江州城外駐紮的大部軍隊則陸續開拔班師,留下傷兵萬余人仍在城內修養。

五月中旬,城中殘淤已被清沖殆盡。

黃德率領城內駐軍,開了北門,出發去陽郡遷撤百姓回城。

他的隊伍一起行,江州城便逐漸清凈了下來。草木經過了洪水的浩劫,重新從容茂盛,百花無人踩,在街巷中堆了一層又一層。

一座城的生息,終於與人的宿命關聯起來。

席銀被鎖上了鐐銬,但江淩與陸封卻並沒有禁閉她,仍由著她像從前一樣,在傷兵營中浣衣熬藥。她很溫順,盡力配合洛陽廷尉遣吏的訊問,廷尉右監很少見到這樣女犯,不論是出於憐美之心,還是感懷於她救城的勇氣,總之,並沒有在訊問時過多地為難她。

而席銀自從聽梅辛林講過張鐸的傷情之後,就再沒有提過要去見張鐸。只是偶爾在煎藥之時怔怔地出神,被人喚回之後,也只揉揉眼,朝黃德官署的方向看那麽一眼,又挽起袖子去做手邊的事去了。

江淩與陸封對這位內貴人的氣度實在無話可說。

她絲毫沒有借著皇帝的喜愛而索要任何東西,安安靜靜偏在她的自己的一處,話也不多,受他照顧的傷兵,都對她贊不絕口。使得江淩也開始覺得,這樣鎖著她,有些愧疚。私底下,從營中取了好些傷藥,但礙於她的身份,不得私近,只好轉交給張平宣,請她代為盡意。d

這日夜裏,張平宣來替席銀上藥。

她托起席銀的手腕,小心地挪開鐐銬,用竹篾子挑起藥膏,試著力,塗到她被鐐銬擦破的皮肉上。

也不知道是因為疼還是冷,她全身都在隱隱發抖。

張平宣放下藥膏,輕聲勸道:“還不如被關著呢,你這是何必呢。”

席銀搖了搖頭,“哪怕要判死罪,也不能就這樣等死啊,他要是醒來知道,又會罵我。”

說完,她幹凈地笑了笑。

青色素衣,垂肩長發,不施一絲脂粉的皮膚,在張平宣眼前淡淡地結出了一圈瘡痍的影子。

“對了,胡娘呢。”

“哦,她在外面。”

席銀稍稍坐直身子,輕聲道:“殿下讓她進來吧,有樣東西我還沒替她解下來。”

張平宣道:“什麽要緊東西啊,還要你來解。”

席銀看著自己的腳腕,銅鈴鐺膈出來的傷口,已經不疼了,但那圈痕跡還在。

“那是給她救命的,不能讓她一直帶著,不然就會像我這樣。”

張平宣悵然。

這段時間,她一直不太敢去想岑照這個人,今忽在此處被驚鴻掠水般地提起與他相關的事來,她難免踟躕。畢竟 ,她尚不知道,究竟該如何面對那個差點讓她輸盡人生的階下囚。

席銀看出了她的心事,輕輕握了握她的手掌。

“沒事,殿下,都會過去的。”

張平宣望著她點了點頭。

“我都明白……”

說完,她嘆了一口氣,把藥膏留在榻邊,起身抖了抖袖子,

“我去喚了胡氏進來。”

說完出帳喚人,自己則避了出去。

胡氏進來看見席銀的模樣,心疼不已,伏在席銀榻邊啜泣道:“都是奴沒照顧好內貴人,都是奴害了內貴人。”

席銀撐著她站起身,含笑道:“傻話,有罪是該認,但不是這樣亂認的。”

胡氏擡起頭,“若奴能與內貴人一道回洛陽,奴此生願永遠侍奉內貴人和陛下。”

席銀搖了搖頭,“這不叫侍奉。”

胡氏一怔,“那……叫什麽啊。”

“在人前,也許這叫侍奉,可是,我們自己得明白,我們願意用一生陪著一個人,是因為他很好,他值得我們尊重 ,愛慕。我們陪著他,是希望他那麽好的人,不要因為誤解,而過於孤獨。”

胡氏輕輕握著席銀的手,“內貴人愛慕……陛下嗎?”

席銀耳根漸漸染紅,低垂眼瞼,收斂了發燙的鼻息。

“是啊……”

說完,她羞赧地低下了頭,轉而道:“好了,你坐下來,我幫你把你腳腕上鈴鐺解下來。”

胡氏依言坐下,撩起裙擺。席銀彎下腰,尋到機巧處輕輕一掐,環鎖應聲而開。

席銀將那串鈴鐺捏入手中,須臾之後方將它交到胡氏手中。

“你把它交給江將軍,請他替我還給岑照,順請轉告他,‘救命之恩不敢忘,若他準許,席銀肯請,為他擔待身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