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冬釀(四)

戰亂初平,洛陽的刑獄和司法還並沒有從被軍權淩駕的窘境裏脫離出來,廷尉右監也明白,這個案子裏最主要的兩個劉姓之人已經身死,剩下的兩個人,一個是長公主的駙馬,一個是皇帝身邊唯一的內貴人,身份敏感,李繼尚且不多言。

所以,把他遣過來過來,除了例行訊問之外,就是讓他給皇帝當個翻書典的人。

因此當他將卷宗收理齊全以後,原本是想按律將張平宣名字也補上去的,回過神來之後,又劃刪掉了。

而後一連擬了幾個刑責,都不敢往上遞,最後索性沒寫奏疏,只把卷宗一水裹起,直接遞了上去。

這日雨將將停下,日破薄雲,在庭院裏一蒸,地上便反出了一層潮氣。

張鐸歇了個把時辰的午起來,梅辛林請見,替張鐸的傷處換藥。

這日宋懷玉也在旁伺候,但卻不敢去搭手,看著梅辛林解露出那一道已然結疤的傷口卻依舊觸目驚心的傷口,不禁背脊發寒,屏息侍立在一旁。

梅辛林解開白絹查看了一番,擡頭道:“臣說過,陛下這幾日還不能牽拉左臂。”

張鐸正在看廷尉右監遞上的卷宗,並沒有太集力在應付梅辛林上,想起前幾日席銀拽他手臂的事,隨口說了一句,“她能有什麽大力。”

“陛下在說什麽。”

張鐸一怔,這才發覺自己失言,遮掩道:“哦,沒什麽。”

說著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傷處,“朕之後會留意慎重。”

梅辛林無意深糾,換了藥後,示意宋懷玉過來替張鐸更衣,一壁收拾藥箱,一壁道:“臣聽說,江大人回洛陽了。”

張鐸“嗯”了一聲。

梅辛林又道,

“是哪一日回去的 。”

“初五。”

“陛下是故意調他回洛陽的吧。”

張鐸聽了這句話,暫時棄了卷,擡臂飲了一口茶,側面道:“你也要考慮,他如何自處。”

梅辛林笑了笑,淡應:“是。在江州,他的主張是落不實了。”

張鐸半舉著茶盞,試著擡起左手,試圖翻手底下的卷宗,宋懷玉聽過了將才二人的對話,此時忙站起身,替下張鐸的手,不留意多翻了一頁,剛要請罪,便聽張鐸道,“朕就看這一頁。”

說完,他抖了抖袖口,擱盞取筆,平聲續道:“朕並不大想在席銀的事上和你們拉鋸,朕病著,也沒顧上她的性命,江沁的主張落不實關鍵不在於朕。”

梅辛林看了一眼張鐸手底下的卷宗,“連廷尉右監都不敢擬罪。”

他說著頓了頓,搖頭笑道:“此案陛下打算在此處審定,不再發回洛陽廷尉了?”

“不。”

張鐸落筆圈勒了一處,“岑照的刑責朕可以在江州直接擬定,至於席銀,朕已經寫了詔,將這些卷宗一並發回,讓洛陽下判,朕再批審。”

梅辛林道:“陛下連赦她,都不肯對朝廷下一點姿態。”

張鐸喉中笑了一聲,“她心局不小,問朕要清白,朕哪怕向你們退一步,給她的都不是清白,對不住。”

他眼底閃過一絲少有的明快,梅辛林亦有些錯愕。

“還是頭一回聽陛下說這樣的話。”

張鐸續筆笑道:“病中難免,你聽過就算了。”

梅辛林將目光撤了回來,垂眼道:“可是陛下再喜歡這個人,她這一生也都只能做洛陽宮的內宮人。”

張鐸望著筆鋒,平道:“不重要,在朕心裏沒有一個人,再沒有人能逾越過她。”

說著他側面看向梅辛林,“朕跟你說一句心裏話,人生四情,喜怒哀樂。前面喜怒二字,朕過去嘗過,但其後“哀樂”兩項,都是她給的。”

梅辛林聞話,搖頭長嘆無話,末了,終開口道“臣明白了。”

晌午就這麽過了,梅辛林辭出去後,宋懷玉替張鐸披了一件袍子,想問什麽,又張不開口。

張鐸仍在看將才的卷宗,足足百頁,縱然翻地粗略,此時也才看到一半。

他伸手端茶,見宋懷玉的模樣,隨口道:“想說什麽?”

宋懷玉忙躬身道:“是……老奴糊塗,將才聽陛下與梅醫正說話,也不知聽對了沒有……內貴人……不會被判死罪吧。”

“嗯。”

宋懷玉聽著這麽一句話,著實松了口氣,一時顧不上情緒道:“胡氏幾個這幾日擔憂地一直哭,老奴去給她遞個話,也好叫上下都安心。”

正說著,門外通稟道:“長公主殿下來了。”

張鐸擡起頭,見張平宣立在隔扇外面,日已漸陰,她立在背陽處,看不清眉眼。

“何事。”

張平宣擡起頭,屈膝行了一禮。

“有事相求。”

張鐸放下案卷卷,點了點頭道,“進來講吧。”說完,示意宋懷玉擺一方席墊。

張平宣走進內室,卻並沒有坐。在屏前慢慢地跪下,行過一個叩拜的大禮。過後也不肯直身,任由額頭貼手背上,沉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