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秋草(四)(第2/2頁)

席銀卻忽然想起了白日裏那個被人打死在街上的老婦人。

張鐸在殺棄人命的時候,到底會不會心痛。

席銀覺得他是會的。

只是世人會為陳孝那般的山英落亡而捶胸一大哭,會悲憫羸弱慘死的人,他卻只信“亂世爭命”的道理,正如他曾經告訴席銀的那句話一樣,“純粹的良善之人,根本不配在洛陽城裏活著。”所以,他才顯得那麽無情冷漠。

可是,這並不意味著金鐸無舌。

他應該也想像永寧寺塔上的那些大鈴鐺一樣,得遇高風,聲送十裏,陳一人之情吧……

此類隱情不光席銀知道,趙謙也明白。

是以他沒有顧全君臣大禮,用腳踢平地上的席簟,盤膝在張鐸面前坐下來。

“我就不行大禮了,反正也是死罪 ,再加一條,你殺我也殺得痛快些。”

張鐸應了一個“好”字。指了指案上的胡餅,“吃吧。”

趙謙望了一眼那盤胡餅,伸手拈了一塊放入口中。”

“這餅有滋味。”

張鐸扼袖,端起酒壺親手倒了一杯椒柏酒,推到他面前,趙謙剛要去取,誰知手腕上的鐐銬一晃,“啪”的一聲便將那盞酒打翻了。

“可惜了。”

張鐸沒有說話,取壺重新倒滿一盞,放入他手中,趙謙擡頭一飲而盡,幾日不曾打理須發,下巴處已經蓄出了一層青色胡茬,掛著酒液,反倒顯得不那麽狼狽了。

他放下酒盞,意猶未盡地看著空底道:“正月裏能喝到這麽一碗椒柏酒,解憾啊。”

張鐸放下酒壺,“酒是金衫關之戰後,你送我的那一壇。在清談居的矮梅下一埋十二年,你鑒呢。”

“不枉費這十二年。”

他咂摸著嘴,似回味道:“你種酒是有一套的。”

說完,他又彎腰抓了一塊餅,“餅呢,我看也不是俗人做的。”

張鐸應道:“席銀做的。”

趙謙聽到席銀的名字,笑了一聲,“這小銀子,果然跟著你來了,我在荊州的時候已經聽說了。張退寒,你厲害啊,岑照養了十幾年的糊塗丫頭,都長心了。她還好吧。”

張鐸自斟一盞道:“還好。”

趙謙曲起一條腿,垂頭道:“我至今都還記得,當年你讓送她去廷尉獄時,那丫頭的模樣。女兒家臉皮子薄得很,穿了囚服,戴了鐐銬就羞得沒有見人了。如今……”

他把腳腕上的鐐銬撥地嘩啦一聲響,自嘲一笑,“我到也不想她看見我現在這一副模樣。”

張鐸飲了一口酒,淡道:“她不會輕賤你。”

趙謙點了點頭,“我知道,那是好姑娘,之前是讓岑照給教壞了。”

說完,他擡起手揉了揉眼,聲音有些暢然。

“聽說 ,在厝蒙山的時候,張平宣險些殺了她,對不起啊。”

話至此處,他索性端起空盞伸向他。

“來,我以死謝罪。”

張鐸沒有舉盞,隔燈沉默地看著他,良久,方冷道:“你憑什麽替張平宣謝罪。”

趙謙一怔,放下酒盞悻悻然地點了點頭,輕道:“也是。我憑什麽呀。”

“趙謙。”

張鐸的聲音陡轉寒銳,“你以為我為什麽要殺張平宣。”

趙謙沉默地點了點頭,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喝酒喝得急切,眼眶竟然慢慢紅惹起來,他吸了把鼻子,“因為……你怕岑照利用他來挾制我吧。”

說著他坐直身子,將手臂撐在酒案上,提聲道:“可我不明白,我算什麽,沙場上的事 瞬息萬變,說死我就死了,但張平宣,她是徐婉的女兒,是這個世上,你張退寒唯一的親人,殺她,保我?誰答應我都不會答應。我還罵你!”

“你給坐回去!”

“切……少給我擺你的君王架子,你如今也就能殺我一次,我怕什麽。”

張鐸將酒盞頓在案上,“你想我傳人進來,先把你的舌頭割了,才讓你聽我說話嗎?坐回去!”

趙謙丟開手,“好,坐回去。要不我跪下答你?你不要想了,你無非要問我張平宣在什麽地方,我不會說,你要割我舌頭是吧,割了也好,免得刑訊時,我臟了你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