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秋草(五)

張鐸的手捏握成拳。

趙謙看著他逐漸青經凸暴的手背,似也覺得自己言語有失,依言直身跪坐下,猶豫了一時,擡臂拱手道: “臣知罪。”

張鐸壓下氣性,斟滿酒仰頭飲盡,放盞道:“誰是誰告訴你我命黃德殺張平宣。”

“顧海定。”

張鐸閉上眼睛,忽然狠力拍向酒案,酒水震顫,濺了他滿袖,“他說了,你就星夜離陣,夜奔江州!我跟你說了無數次,手握萬軍是最大的殺伐,耽於情愛,必遭反噬,你為什麽不聽!”

趙謙笑了笑,“我想過要聽。但見不得她哭,更見不得她死。”

他說完,擡頭把眼眶裏的酸燙逼了回去。

“張退寒,你是我趙謙這輩子唯一的兄弟,你見識廣,我見識短,你知道怎麽調兵遣將,權衡各方軍力,制約傾軋,我就只會提著刀破陣,你要當天下第一人,我想當天下第一將軍,你對女人沒有興趣,我就喜歡你妹妹一個人……怎麽說,我都不配做你的兄弟,無非是因為當年金衫關你救了我一命,我就趕著跟你賴了這個名聲罷了。現在落到這個田地,也是我咎由自取。你放心……”

他放下行禮的手臂,拿過酒壺自己斟了一盞。

“無論你如何處置我,我都沒資格怨恨,相反我該跟你說聲對不起。”

張鐸側過臉,嗆笑了一聲。

趙謙是趙謙,心裏的愧恨和不舍都可以直言不諱,張鐸卻不能如此,也不慣如此。

“誅心的話我今日不想說,我認識你二十年了,若不是你,我今日也難坐在這裏。你說你不配為我同袍,就是斥我這二十年目盲,我不想認。可是,你真的愚蠢至極!”

趙謙無言。

他撐了一把席面站起身,拖著鐐銬,嘩啦啦地走向窗前。

雪影映在碧紗上,輕靈柔軟,恰若塵埃。

“我以為我把話說得難聽些,就不用跟你廢話這麽多,誰想你喝了酒,今日話真多。”

他輕輕推開窗戶,雪氣猛地撲了進來,吹起他原本就淩亂無束的頭發,他呸了幾口,把那些入口的亂發吐了出去。

“張退寒。”

“說。”

“等我把荊州的軍情說完,你就動手吧,擅離軍營是死罪,我知道,你有心饒我一命,但軍紀嚴明,我自己都不敢活著。”

身後的人沉聲道:“先把你要說的說了。”

趙謙轉身應道:“如今岑照在荊州被劉令下了獄,生死不明。不過,這只是明面上的。荊州城究內究竟是一個什麽情況,我身邊入城的親衛已不能探知。”

“我已知。”

趙謙背過身,“不過現在令我和許將軍都不安的是,劉令卻並沒有破城的動向。許將軍說,劉令此人是沉不下這口氣的,所以依我看,岑照已經起了逆心,下獄是一個幌子。至於他的下一步是什麽,我想不到。”

張鐸暫時沒有去應他的這句話,擡頭道,“東面的劉灌呢。”

“劉灌行軍至距荊州百裏之外,不敢再進。”

“劉灌大軍總共多少人。”

“具探子回報,有三萬余人。”

張鐸沉默地凝向酒案上的杯盞,平道:“倒是夠了。”

趙謙也應了一聲,“是,劉灌那三酒囊飯袋本就不足為懼 ,如今金衫關的外領軍翻調至江州,東進即可截殺劉灌,他就算有心與劉令在荊州會師,他也萬不敢冒進荊州。所以,我也並不覺得劉令按兵不動,是在等東面這三萬軍隊。但這樣一來,我就更想不通了。照理說,劉令應該趁著你在金衫關的時候,破荊州之困,為什麽會等著你從金衫關搬師回來,還按兵不動呢。”

張鐸冷笑一聲。

“之前你不明白,現在都走到局裏去了,還不懂嗎?”

趙謙搖了搖頭。

張鐸站起身,朝窗前走了幾步,與他一道立在雪影後。

“張平宣身懷有孕,我也將她帶去了金衫關,為了攔阻她來荊州,席銀差點死了。”

趙謙聞話一怔,側身道:“你的意思是說,荊州城按兵不動,是在等平宣?”

張鐸沒有應他,擡手合上了窗。趙謙不自覺地朝後退了一步,腳下的鐐銬一絆,踉蹌了兩步方穩住身子,“你說清楚。”

“可惜當年洛陽城的陳孝,世封山英,潔身自好,不屑與我傾軋,否則,我今日也會被他處處贏半子。趙謙。”

他凝著趙謙,“我輸的半子是你。岑照並不指望,你死以後荊州戰局會有什麽改變,這是誅心之局。”

“那你別輸。”

趙謙擡起頭,“處死了我,你就沒有輸給他。”

“你放心,軍法就是軍法,對你我也不會容情。”

趙謙笑了一聲,音聲落寞。

“那就好。”

說完他走回酒案後坐下,就著鐐銬,一把掃平案上的狼藉。

“有沒有紙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