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夏山(六)(第2/2頁)

“分寸呢?”一聲直逼她的面門,伴隨著牢門外杖斃女人的聲音,令席銀膽破心寒。她突然想起了一年多以前,清談居的矮梅下,他把她吊起來鞭打,那種不施一絲憐憫,只為刑訊出時話的冷酷如今也分毫未改。

所以,他現在為什麽沒有對自己動手呢?

席銀想著,悄悄地望向張鐸的手,他的手放在膝上,雖沒有握緊,卻指潔發白。

“朕問你分寸呢?身為宮人,在朕身邊行走的分寸呢?”

他赫然提高了聲音,喚出了她的名字:“ 席銀,你是不是也想像她一樣。”

“不是,不是……我不知道會這樣……我……我在哥哥面前,說了一句秦放活不長,我以為哥哥是不會在意的。可是……哥哥……”

張鐸留了很大一段空白的時間,給這個瀕於混亂邊沿的女人。

席銀捏緊張了袖口,漸漸地覺得無地自容。

外面的被杖打的女人,慢慢沒有生息了,只剩下某些似血一般的東西,淅瀝淅瀝地滴出聲。

“席銀。”

他喚出她的名字。

席銀張了張嘴,卻應不出聲來。

“外面死的,不過是一個無用的女人而已,百姓不會動蕩,外族也不會有異動。可江州與荊州,在你和朕說話的這麽些時候,已經不知道了結多少人命。軍糧匱乏,將領的妻妾都可以殺而食之。若江州兵敗,無論是不是因為軍糧匱乏所至,朕都要論趙謙的罪,你在你兄長面前的一句失言,能殺多少人?你說個數,給朕聽聽。”

席銀聽完著一席話,拼命地糾纏著手指。

張鐸的話,她都能聽懂了,拜他所賜,她到底不再是當年那個什麽都不明白,看人殺一只雞,就覺得是生殺大事的姑娘了。可人一旦懂得多了,就會有更大恐懼,更大的悲哀,更要命的負罪感,和愧疚心。她被這一席話,說得天靈震顫,如受淩遲。

“對不起,對不起……我……我愧對趙將軍,我……”

“你不是要認罪嗎?死罪認不認。”

他不肯讓她緩和,徑直逼她上了絕路。

席銀咬著嘴唇,良久,方顫聲道:“認……我認……我認死罪……”

她說完,忍不住心裏的恐懼與悲傷,伏在地上,幾近崩潰地哭出聲來。

張鐸低手,捏著她的下巴擡起,迫她與自己對視。

“席銀,朕不會跟你議論岑照這個人,畢竟和他相比,朕也不是什麽手段幹凈的人。朕只問你,被人利用,做自己原本不想做的事,害自己不願意害的人,最後還要因此而受死,你心裏好受嗎?”

席銀泣不成聲地搖著頭。

張鐸盯著她的眼睛,寒聲道:

“朕並不吝惜人命,在這個世上,本來就是死人為活人讓道。朕第一次遇到你的時候,你那樣地求生,那樣地想要活下去,朕是看在眼裏的,所以,朕不希望你最後死得太輕,太沒有道理。”

他說完,松開她的下巴。

“秦放已死,荊州要的軍糧也有了。朕不會再處死你。你知道給自己找這樣一個地方呆著,朕也沒有什麽好說的。”

說著他站起身,擡腿要往外走,卻聽席銀道:“你等等……”

張鐸的手不留意地撞在牢門上,他低頭看了一眼,只是皺了皺眉,並沒有吭聲。

“我犯這麽……這麽大的錯,你不殺我,為什麽連刑責都不給我。”

張鐸沒有回頭。

“你覺得呢。”

席銀張了張口,想說什麽,又覺得想說的話無比荒謬,連她自己都覺得可笑。

“答啊。”

他又問了一聲,席銀這才定了定神,開口道:

“你是不是可憐我,可憐我是一個宮奴,什麽都不懂,被利用也不知道,只知道對著你哭……”

張鐸不置可否。

席銀勉強穩住自己的聲音,續道“我不想做那樣的人,我只是沒有想明白自己錯在什麽地方而已,你告訴我了,我就想清楚了。我的確怕死,可是,我也想心安理得地活著,哪怕皮開肉綻,我心理……會好受些。”

“皮開肉綻,心安理得。”

這句話,在趙謙問他為什麽寧可受刑,也要去張府見徐氏的時候,他對趙謙說過一次。張鐸如今從席銀的口中說出來,頓時令他一怔。

“你說什麽。”

“我說,皮開肉綻,心安理得。我不想你可憐我,不然我也不會留下來。”

她說完,撐著席面站起身,踉蹌著走到張鐸身後。

“我沒有那麽不可救藥,你不要棄掉我,好不好……”

張鐸喉嚨有些發熱。

“君無……”

“我也有一個問題想要問你。”

她沒有讓他說完,徑直打斷了他的話。

張鐸望著面前那道瘦弱的影子,隨著燈焰,輕輕地震顫著。

“問吧。”

“我昨夜,是不是說了什麽話……傷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