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夏山(六)

宋懷玉說完這句話,竟自覺其中很有些,久在洛陽宮中行走的感觸,既然江沁把話提到這處來了,他也忍不住地,想感慨幾句。

“學士大人啊,其實侍奉皇帝,都是一樣的,把自個兒埋到泥巴裏去,世上萬萬事,都不看不聽,就這麽一門心思地,將就著陛下的心緒,那便什麽都好了。不過作這宮裏的娘娘,就不一樣了。她們要生得好看,要善解人意,要要識得大體……可光有了這些,還遠遠不夠。”

江沁站住腳步,“願聽一聽宋常侍的高見。”

宋懷玉忙拱手作揖道:

“大人不要折殺老奴,高見不敢,不過是在洛陽宮中伺候的久了,見了一些人事罷了。”

說完,他竟不自覺地摸了摸自己已經久不生須的下巴,“這要做陛下的女人啊,最要緊的,是要能牽動起陛下的情緒啊。”

江沁聞話,一面朝前面走,一面笑道:“宋常侍在說內貴人。”

宋懷玉立在原處,躬身目送他,搖頭苦笑,添了一句:“那還能有誰。”

江沁拍了拍手上的灰,往掖庭地方向看了一眼。

青墻外的濃蔭碧樹藏著羽毛瑰麗的鳥雀兒,關押女人的地方,哪怕是個牢獄,都有其旖旎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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掖庭獄中,席銀獨自跪坐在莞席上。

整整一日,她一直在想張鐸那句:“你拿我的尊嚴,去接濟你的兄長。”

“尊嚴”這兩個字,她從前是不懂的,這個詞的實意,張鐸用了整整一年的時間,才慢慢在灌進了她的腦子裏。她如今倒是終於知道了,什麽是女人在亂世之中的尊嚴。那張鐸的尊嚴呢?

不知為何,這樣顯而易見的東西,她竟想不明白,而且,想得久了,心裏莫名地,竟然還有些刺痛。

甬道上傳來一陣腳步聲,驚得獄中其余的宮嬪都縮到了角落裏,有些人淒厲地哭起來,有些人在惶恐地禱告。席銀朝外面看去,這些女人們有些年老憔悴,有些卻不過十幾歲的光景。她們大多是前一朝的宮嬪。

自從前朝覆滅之後,人們以為,張會從這些前朝的妃嬪當中,留下幾個喜歡的。誰知,他卻把所有的前朝嬪妃都關在了掖庭獄中。

盡管這些人大多都是名門貴女,他們的父兄,有些甚至尚居高位,但張鐸也沒有因此施恩給任何一個人。

他向朝廷,向士族勢力張招著他一貫的剛性。對上一朝所有的殘余,皆施以厲法酷刑,哪怕對象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

席銀將頭埋在膝上,坐在這一片驚惶地啜泣聲之中,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什麽是“輕賤自己的女人,終會被洛陽城的男人淩(和諧)虐至死。”她原本是想哭的,可是想到這些之後,又不敢哭了。

面前不知什麽時候落下了一片陰影。

漸漸地,周遭的哭泣聲也被獄吏喝止住了。

席銀擡起頭,見張鐸正立在他面前。

“朕不是讓你想去哪裏,就去哪裏嗎?”

他說著,關顧周遭:“所以,這就是你想去的地方?”

席銀搖了搖頭,她起身屈膝在他面前跪下。

張鐸低頭望著她,“做什麽。”

“你教我的……有了罪,要先認罪,受罰,之後……才可以說別的話。”

張鐸撩袍,盤膝在她面前坐下,“受罰是嗎?”他回手向身後一指,你把這掖庭當中所有的酷刑都受一遍,我覺得都不夠。”

燈焰猛然一跳,忽地滅了幾盞。

他收斂了情緒之後的話,又變成了冷冽的刃,切皮劈骨。

席銀緊了緊身上的衣裳,擡起頭望著他,誠然她滿眼皆是驚懼惶恐,言語之中,卻沒有試圖躲避。

“那要……怎麽才夠。”

張鐸看著她的眼睛:“朕說過殺秦放,你聽到了是不是。”

席銀點了點頭。“是……”

“為了什麽殺他,你清楚嗎?”

“嗯。為了取糧,也為了逼魏叢山向你獻糧。”

“這些糧草供應什麽地方。”

“供應……供應荊州,給趙將軍的。”

“所以,這是什麽事。”

“是……軍政之要。”

她說著說著,嘴唇顫抖起來。

“抖什麽!”

“我……”

“今日辰時,秦放私逃出洛陽,誰走漏的風聲?如果是江沁,朕即可殺了他。”

“不!不!不是江大人。是……是我……是我,我在長公主府說錯了話……”

“既然如此,你該受什麽樣的處置。”

外面響起一道淩厲的鞭響,與此同時,聽獄吏喝道:“不準驚擾陛下!”

那哭泣的女人孱聲道:“陛下……陛下……在什麽地方……”

說著,摸索著撲到牢門前。“陛下,放我出去吧,求求您了,妾一定,好好的服侍您啊……”

張鐸連頭也沒有回,“杖斃。”

席銀渾身一顫。他卻壓根沒有因為要杖斃一個女人而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