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夏山(五)(第2/2頁)

張鐸搖了搖頭:“不需在過廷尉的那頭,江淩。”

“在。”

“直接梟首,把屍首棄在昌平門外。”

說完,他對江沁續道:“秦放不是當年的陳家,殺之前還需要穩一穩士者們的心。他不配朕費這個功夫,朕殺他,是要魏叢山懼怕,主動來朕這裏獻他的糧。所以,秦放死得越無理,越好。”

江淩領命,又道:“ 那……秦放的妻兒呢。”

張鐸看著趙謙寫的那封信,沉默了一會兒,開口問道:“有幾人。”

“ 其妻何氏並三個姬妾,五仆婢,其子有二人,女有三人,共計十四人。”

“ 嗯。”

他拂開那封信:“絞了,屍就不用拋了。”

“是。”

江淩領完這兩道令,利落地辭了出去。

江沁見張鐸此時並沒有要回琨華殿的意思,輕聲詢道:“陛下,尚不肯回琨華歇息嗎?”

張鐸拖過一張官紙,蘸了一筆濃墨,隨手寫了幾筆字,平聲道:“這裏不是清談居,你也不再是家奴,我的私事不要輕易過問。”

話剛說完,手底下的字就寫呲了。

捺畫拖出去老長,一下子毀滅了字的骨架,張鐸憤懣地將紙挪開,又拖過來另一張新的,卻連紙鎮也不用,心緒逐漸和紙上的褶拱,亂成一團。

他為什麽不肯回琨華殿,無非是因他之前說了一句後悔也晚了的話——你這個人,朕不要了。”說得時候很是過癮,現在無卻在無以自控地隱隱地後悔,甚至於有些害怕。

如果她真的走了,他又會如何。

“宋懷玉。”

席銀不在,宋懷玉自然是親自守在東後堂外面,聽到張鐸傳喚,忙應聲進來。

“老奴在。”

張鐸架著筆,他原本想問席銀在什麽地方,但又問不出口,索性冷言道:“去琨華殿,把席銀帶過來。”

宋懷玉看了一眼江沁,低頭遲疑道:“陛下,內貴人……不在琨華殿。”

張鐸的手不自覺地搓傷了寫廢的官紙,“去哪兒了。”

他沒有意識到自己說句話時候,尾音在發顫抖,宋懷玉和江沁卻都聽出來了。“回……陛下,內貴人自行去了宮正司。”

“哪裏?”

“宮正司,今兒辰時陛下走後,內貴人便離了琨華,陛下之前吩咐,不準阻攔她,奴等也就沒有跟著。”

張鐸沒有出聲,看著筆海混亂的影子,靜靜地聽著他往下說。

“將才司正遣宮人過來給老奴傳話,說內貴人……自己入了庭,述了自己抗旨不尊,的欺君罔上的罪。司正不敢擅自處置,所以讓老奴請陛下示下。老奴見陛下在議軍政,故……暫沒有回稟告。”

張鐸聽他說完,慢慢松開捏紙的手。

那受了傷的紙,一點一點地重新舒展開,發出細碎如踩雪一般的聲音。

與此同時,張鐸覺得自己將才不自覺繃緊的筋肉和皮膚,也終於隨著這些入耳的聲音,克制地松弛下來。

誠然,她糊塗,有很多的事情想不明白,但好在,她沒有逃走,沒有就這樣離開他。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已經洞悉了張鐸內心,她此時選擇了一種令他最不願意施加給她的方式來自懲。

從前在這世上,張鐸對肉(和諧)身的疼痛感最為冷漠,他理所當然地認為,被鞭笞,被撕咬,被棍杖加身,這些受苦之後的感知,不光是對強悍的脛骨的重塑,也是對一個人心魄的重鑄。可是,他如今越來越不能面對,席銀身上的那些開皮見肉的傷痕了。

她的眼淚,她受苦後蜷縮自保的模樣,淩亂的頭發,潮濕的破碎的衣衫,讓“疼”這種知覺在他的人生之中具化出了形象。他曾是那樣一個不屑於理解人身痛苦的人,但席銀的存在,讓他逐漸開始明白,縱然是他這樣的人,也有對一個人,施與悲憫的可能。

“陛下,臣告退了。”

江沁適時地開了口,張鐸沒有出聲,只是擺了擺手。

宋懷玉也趁著送江沁的這個當兒,跟著他一道走出來。

外面起了一曾薄薄的昏霧,宮人們提著宮燈從月台下行過,裙擺搖曳,步履整齊。

江沁望著眼前行過的宮人,忽地對宋懷玉道:“陛下這一年,沒有臨幸過女人嗎?”

宋懷玉嘆了口氣,搖了搖頭:“沒有啊,連琨華殿,都只有內貴人一人能伺候上夜。哎,老奴在琨華殿伺候了三代的君王,前朝的皇帝都昏聵好女色,視女子,為玩物,喜歡的時候,金銀珠寶,都不惜,不喜歡的時候,令人鞭打,聽哭聲來取樂。那個時候,我們是戰戰兢兢,可如今,服侍可陛下這樣的人,也叫人害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