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夏山(四)

琨華殿內的燈一直燒到了起更。

宋懷玉比席銀早回了一個時辰,卻也只是在琨華殿中立不到一盞茶的時間,便走了出來。

胡氏迎上來道:“宋常侍,奴等可要候著。”

宋懷玉擺了擺手,“在這裏仔細聽著,仔細陛下要什麽,但萬不能私自進去。”

說完,他仰頭查了一回天時。

“等內貴人回來,你們就退下。”

胡氏不知出了什麽事,但見宋懷玉面有隱憂,也不敢多問。

天上流雲卷月。

那日不愧是太常演出的黃道吉日,穹頂的月光十分清亮。楸樹蔭裏,幾只長著灰色羽毛的無名鳥,張開碩大的翅膀騰枝而起,從用寧寺塔上飛過,直直地向月亮沖去。鳥羽上的塵埃輕盈地落在塔頂的金鐸上,雖然輕,卻滲入了銹蝕的縫隙,任憑高風如何吹,也吹不掉。

席銀回來的時候,在琨華殿外猶豫了很久,都不敢推門進去。

代天子行賞,她沒有做到,若要交宮正司論罪,打死也不為過。

可是,比起從前懼怕棍杖,她現在好像更害見到張鐸這個人。

“內貴人。”

胡氏喚了她一聲,見她沒有回神,又試著拽了拽她的衣袖。“內貴人……內貴人。”

“啊?”

“您進去吧。內殿燈還亮著呢。”

這話的意思很明顯了,她想今夜躲過,怕是不能夠了。

席銀攪著絳,輕輕地挪了幾步,殿門前的宮人,屏著吸為她推開殿門,側讓到一旁。

殿內的那人靠在憑幾上,似已睡過去多時,手邊垂著一本書,席銀輕手輕腳地走過去,蹲下身撿起來看時,見書封上寫著《月燈三昧經》。是一本佛經。

張鐸懂不懂佛理,大多數的人都不知道,只知道他恨玄學清談,自然就猜他對佛家道理甚為慎重,輕易不沾染。很多揣測都是空穴來風,但這一樁事,到是猜到了七八分。

所以,是才他定然是有起心動念,不得已,才拿了經文出來鎮壓。

席銀想不到這一層,她只是覺得,面前的人好像比從前更加壓抑,不過這種壓抑不是向外的,而是向內,用於約束他自己的。

有了這樣的感覺,她才敢漸漸靠近張鐸,摞好書後,靠著他屈膝跪坐下來。

無人的孤殿深夜,人亦睡得實,席銀終得以肆無忌憚地去看他的容顏。

人的容光可以被飲食情緒左右,可皮下的風骨,卻需要一些淩冽的東西來雕琢。

比如刀槍劍戟,無邊的執念,又或者滔天的血仇。

席銀忽然覺得眼睛像是被什麽刺了一般,疼得她低下了頭。

她不明白,自己是不敢面對這張她早已看熟悉了的臉,還是不敢面對他皮相之下的那一副孤骨。

混沌下,有些想哭。

她索性將膝蓋曲抱入懷,低頭怔怔地望著自己的膝蓋。

有些事她還沒有想明白。

自己今日的行徑究竟是錯還是對?要她一時就分出是非黑白來,她著實沒有頭緒,可是,她卻夜實實在在地感覺到…自己很羞愧。

於是,她坐在燈下,閉上眼睛,迫使自己回想了一遍張平宣府尚發生的事情。

那應該是她第一次,嚴正地決絕貴族的羞辱和踐踏,也是她第一次有了憑自己的力量去保護另外一個人的念頭,她真的不再懼怕洛陽城裏的那些男人,再也不會成為他們可以隨意淩/虐的玩物。

而教她這些道理,給她力量支撐的人,此時就在她面前,她卻沒有勇氣喚醒他,對他說一聲謝謝。

“你又在那兒哭什麽啊。”

席銀聞話,渾身一顫,縮腿向後挪時,險些撞翻了頭頂的觀音像。

她有些惶恐地擡起頭,張鐸仍然靠在憑幾上,睜著眼睛正看著她。

“婚儀如何?”

他的語氣聽起來似乎頗為隨意,就好像根本不知道張府發生了什麽事一樣。

“你……不問我今日做錯了什麽事嗎?”

“我問你婚儀如何?”

他坐直身子,去端案上的冷茶。

“婚儀……很隆重。”

席銀恨不得把頭埋到胸口中去。

張鐸喝了一口冷茶,擡頭看著席銀,半晌方重新開口。

“在你回來之前,我動了棄你的念頭。”

席銀肩頭顫了顫,沒有說話。

張鐸將手撐在陶案上,傾身逼近她。

“我浪費了一年多的時間,在一個根本沒有慧根的蠢物身上!”

席銀面色朝紅,鼻腔裏酸得厲害。

可是她不敢委屈,也不敢哭,慢慢地伏下身去,默默地承受著他不受桎梏的責備。

張鐸低頭看著她, “就這麽難嗎?啊?席銀?”

張鐸的聲音有些發啞,燈焰亂搖,席銀眼前的影子一陣深,一陣淺,良久,才重新定成一道。

“說話,不要拿這一副姿態對著我!”

也許是情緒所致,他沒有用君王的自稱,也沒有刻意隱藏情緒,罵得酣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