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夏山(三)

岑照卻沒有應席的話。反而疊手彎腰,在她面前將身子深深地伏了下去。

那條席銀親手所繡的松紋青帶順勢垂了地,掃過她的膝骨時,竟如同刀掠過一般地疼。

席銀這一生,從來沒見過岑照以的這樣的姿態面對著自己。

她急於地說下些什麽,辯解什麽,卻忽發覺得,無論她此時說什麽,好像都帶著上位者的垂憐。

想著,她無措地閉上了眼睛,手中無意之間,觸碰刀到了張鐸送給掛在她腰上的金鈴。

誠然張鐸給了她行走於世間的底氣。

這種底氣,幫助她面對等級森嚴的洛陽宮,面對一朝內外充滿鄙夷和惡意的目光,面對張平宣,面對她自己過去罪行和如今的人生。

可是,她偏偏無法用這種底氣,來面對這個跪在她面前的岑照。

“內貴人,皇命未達,不能跪啊。”

宋懷玉見席銀如此,忍不住在旁提醒。說完見她沒有動,又趕緊對身後的宮人擺了擺手,示意他們上前去扶。

“阿銀起來吧。”

岑照的聲音,遮住在袍袖後面,有些發悶。

席銀低頭望著她:“哥哥為什麽要這樣,阿銀受不了……阿銀……阿銀很難過。”

“阿銀不要難過。”

他說著,慢慢擡起頭來,“是哥哥對不起阿銀。”

“沒有,哥哥從來沒有對不起阿銀。”

岑照搖了搖頭,“阿銀長大了呀,也變了好多,這一年多,你一定吃了好多苦。”

這一年多,她很辛苦嗎?

在張鐸身邊,的確是動輒得咎,輕則遭喝斥,重則受皮肉之苦。

然而張鐸那個孤貴人,也根本不懂得如何去消解掉一個女人天生的恐懼還有悲傷。

此時,在岑照溫柔的聲音裏,席銀在這一年間所受的委屈也好,身上的疼痛也好,心中憂慮也好,好像突然之間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出口,瘋狂地奔湧流瀉。

席銀什麽也不想說了,若不是張平宣和宋懷玉在場,她只想趴在岑照的膝上,像從前那樣哭一場。

“我不逼殿下了……阿銀不逼了……哥哥,你起來,你起來好不好。”

“好。”

岑照溫和地應了一聲。

席銀忙試圖去他,卻被張平宣替了手。

她只得將手藏回袖中,低頭朝後退了幾步。

張平宣命女婢替岑照拂去下身上的塵,自己親自幫他理整衣襟和袖口。

而後看了一眼席銀,沒有再疾言厲色,“你不用站那麽遠,內貴人。”

說完,擡頭對岑照道:“你不是有話,要和她說嗎?去後苑說吧,把正堂留出來,晚上的婚儀在此處,尚要布置。”

岑照點了點頭。

回頭對阿銀道:“阿銀,來。”

席銀應聲剛要上前扶他,卻聽張平宣冷道:“不要碰他。”

說著,她接過女婢遞來的盲杖,放到岑照手中,擡頭又道:“你是我的夫君。”

“是,殿下。”

岑照的聲音不大,淡淡的,除了尊重,聽不出別的情意,然後,後面的那句話,卻說得很溫柔。

“但阿銀是我的妹妹。”

說完,他轉身朝席銀伸出一只手,“阿銀過來吧。”

席銀看了一眼張平宣,卻並不敢把手伸過去。

“阿銀……跟著哥哥走就是了。”

岑照聽她這樣說,到也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垂下手臂不再堅持。

這邊席銀剛要跟上去,又聽身後道:“你們跟去做什麽。”

席銀回頭,見宋懷玉並兩個宮人也跟了過來。

宋懷玉道:“殿下,宮裏的內貴人出宮,是不得私見外男的,奴等自地跟著。”

張平宣還要說什麽,岑照卻回身道:“無妨。岑照明白陛下的意思。宋常侍請。”

張平宣見此,也不再出聲,讓開面前的路,由著宋懷玉等人跟了過去。

幾人一道穿過內廊,向後苑走去。

內廊是張府的私禁之地,苑中賓客並不能行走。

到了廊下,宋懷玉等人便不再跟近,隨著女婢一道,在青苔道上侍立。

廊外是芙蕖潭,此時芙蕖花期將過,凋零的殘花上尚停著幾只蜻蜓,風一來,便都飛入葉叢不見了。芙蕖潭對岸,賓客正在飲酒清談,依稀可聽見什麽“菩提”“八卦”“陰陽”“草競”等詞。女婢窈窕的身影穿梭其中,酒香隨風渡來,沁人心脾。

岑照的盲杖在木質的廊板上“叩叩作”響,席銀跟在他後面,情不自禁地去和那盲杖的節律。

岑照走到琴案前,屈膝跪坐下來,擡頭對席銀道:“阿銀坐。”

席銀望著那座琴台,黃花梨木雕蓮花,奢貴得很,而台上的琴,卻仍然是岑照在青廬常奏的那一把。

“阿銀是不是很久,沒調過弦了。”

席銀順著他的話回想了一陣。

好像真的有一年,都沒有碰過琴了。不過,她倒是記得,在清談居的侍候,張鐸倒是給她買過一把琴,只是買的是古琴,她並不是那麽會彈,後來,他好像還是習慣看她寫字寫得抓耳撓腮的樣子,那把琴也就不知道被扔到什麽地方去了,總之張鐸不主動讓她彈,席銀自己是萬萬不敢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