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春衫

“‘求’‘令’何論啊……”

張熠覺得此話甚為刺心。他人尚且年輕,不曾在朝內沾汙,父子,君臣的道義被墨淋金燙,直愣愣明晃晃地寫在書冊上。是以,他想不明白自己這個大哥,想在,又能在這些大義之間抓攫些什麽。

“大哥,我知道父親對你和徐夫人過於嚴苛令你心生怨懟,但家事國事豈可混為一談!”

趙謙聞話在旁小聲刺兒道:“呵,豎子。”

張熠牙火竄齦,“你說什麽!”

說罷,掄拳就要上去,幾步蹣跚還未近身,就已被趙謙撐臂一把截住。順勢彎腰撿起席銀丟掉的那一把柳條子,在手裏掄了幾轉兒。

“小二郎君,我勸你還是回去,不要在這兒丟人現眼。”

張熠看著那把柳條子,又看向絞袖立在張鐸身後的席銀。

“縱婢辱士……”

說著又看向張鐸話語切齒,說至恨深之處兩股戰戰。

“還要縱黨誤國,張退寒,你根本不配立我張家之門!”

“那你們要我如何。”

張鐸擡眼,指向席銀:“哪怕浮萍流雲,傍了我也汙了是吧。要如何?綁了她教給你處置,還是,”

說著反手指向趙謙:“還是綁他上殿請罪。”

張熠頓足道:“你這是顧左右而言他,父親要你為國行大義……”

“聽不明白!”

“你裝聾作啞!”

“誰在裝聾作啞你心裏清楚!”

“張退寒!”

“你回去問問張奚,他認不認,浮屠塌,金鐸墮,洛陽焚。”

“你……”

“拖他出去。”

江淩等人聞令,上前架起張熠兩脅,向外拖行。

張熠紅眼梗脖,口中斥罵不停:“張退寒,你入我張姓,受父親身言傳二十年之久,你為什麽就不肯從張家門風,為何非要倒行逆施,辱自己,辱家門!你如此行徑,為父母所恥辱,亦為兄妹所恥!”

張鐸背身合眼,掌握成拳,越捏越緊。

趙謙聞言挽袖幾步跨了上去:“呵你這人,你罵就算了,扯上人兄妹做什麽,你怎比得了平宣……”

一群人哄鬧而出。

前門圍聚的婢仆也都各歸職位。

月東升而出,獨照二人影。

“郎主。“

“嗯。”

“奴……是不是做得不對。”

她站他面前,孤零零地攪著腰間的絳帶,面色惶恐,看著腳尖,不敢擡頭。

“我不是說了,做得尚可,為什麽會這麽問。”

“縱……”

她有些猶豫,吐了一個字便咬了唇。

“問清楚,我一向聽不懂女子藏下來的話。”

“是……”

她低頭應了一聲,這才擡眼望向他:“縱婢辱士……是什麽意思……”

“婢,指的你,隸於士族,擔勞做役,士,指的是禮樂之下的儒生,他們心奉:‘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道,並以此為大義。婢仆不得辱沒士者,是因為奴仆心私,而士者為公,國之大器,皆倚仗士者,是以尊卑有別,上下分明。為婢者,若辱國士,則罪比辱國。”

他話音剛落,席銀便撲跪下來。

“奴知錯了。”

張鐸低頭看向伏跪的席銀,平道:“你為何會在意這一句話。”

席銀身子伏得極低,手指在額前悄悄地摳握。

“因為……奴聽了他與郎主說的話,奴……雖然聽不懂,但奴心裏很慚愧,他……他不是清談居的雪龍沙,所以奴不該這樣對他。”

張鐸聞話,沉默無言。

良久,方道:“你還有什麽想問的嗎?”

她膝頭一縮。

“奴愚笨,實在……實在是全然不懂,不知道從何問起。”

風平月靜。

席銀忽覺眼前落下一道青灰色的影子,接著,話便直接落在了她的耳旁。

“你第一句就問得很好。錯也認得對。”

席銀擡起頭,見張鐸半屈一膝蹲在她面前。

“知愧方識禮。席銀,這一層沒有人教你,是你自己悟到的。”

“奴自己悟到的……”

“對。你自己悟到的。這個道理,可延為:‘刑不上大夫’,出自《禮記.曲禮上》一篇。說的是:大夫犯了法可以殺死但是不要折磨他們。後面還有一句話,恰可恕你。”

“是……什麽。”

“禮不下庶人。說的是:不向庶民苛求完好的禮節。”

席銀覺得這話中似帶有某種貶斥,但她不敢明問,也不敢質疑。

神色黯然地看著地上的影子。

“奴……懂了。”

誰知話剛說完,卻聽他道;“但這兩句話,我向來喜歡反說。刑上大夫,禮下庶人。聽得懂嗎?”

席銀怯怯地搖了搖頭。

女子離儒家《周禮》過於遠了,哪怕張鐸解得淺顯,她還不甚明白。

但那個反說,卻令她莫名地心脈震顫。

刑上大夫,禮下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