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春衫(二)

常肅聽出了張奚話中的蕭索氣。

明明是拳拳之意,偏說得孤絕得很。他尚蹙眉深想,卻見張奚已經走到玉階下面去了。

“大司馬。我還有話沒說完。”

他扶玉欄朝下喚了一聲,旋即一路追攆下去。

張奚卻沒有回頭。

赭色的官袍攜風繁復,然其色,卻如一塊陳舊幹硬的老血。

一聲悠揚的金領鳴響穿破重重宮城之墻,送入人耳,常肅聞音,腳下一絆,險些栽倒。

勉強穩住身子之後,前面的張奚已經走到闔春門前去了。

***

西館日暮。

博山爐中的流煙漸散。

張鐸鋪開霽山圖志,觀圖不語。

趙謙則簸坐在旁,端著茶盞,看著白玉屏風後的兩個女子,笑得一臉癡蠢。

今日張平宣來看張鐸,恰巧碰見張鐸因為席銀習錯筆,而罰其在屏風後跪默。張平宣便鋪了一張席墊在席銀身旁,陪她一道默字。

席銀已經跪了快一個時辰了,早已跪得背脊發潮,眼睛泛暈,捏筆的手也有些顫了。

張平宣偏身看了一眼屏風後面。見張鐸一手壓圖紙,一手提標,像是忘記了外面還有人在罰跪。便向趙謙使了個眼色。誰知趙謙只曉得傻望著她,壓根兒不明白她是什麽意思。

張平宣無法,只得側身對席銀道:“要不……你別寫了吧。就錯一個字兒,大哥至於嗎?”

席銀揉了揉眼睛,把袖口朝後挽了挽,“女郎可別害奴。”

她說著,用手劃過那個錯字。

“今兒不把這個字寫像了,奴夜裏就睡不得了。”

張平宣翻了翻她壓在手下的《就急章》,撇嘴道:“皇象的字體本就不是女人寫的。況且這本一看就是大哥的寫本,更難了。他有二十來年的功夫,你從前沒捏過筆,就憑這幾日,哪裏寫得像。”

她說著,取過一只筆,照著張鐸的字,蘸墨臨了一行。

而後提筆自嘲道:“你看,我也學了好幾年,還是寫不像。”

席銀望了一眼張平宣的字,又看了一眼自個的字,不禁慚道:“女郎真厲害。”

張平宣擱筆笑道:“我的字是大哥教的。”

說起這個,張平宣有些落寞,架筆低聲續道:

“大哥從前到也不像如今這樣,對我,對子瑜,還有長姐,都很照顧。”

席銀也頓了筆,擡頭望向張平宣。

張平宣知她寫得累了,索性跟她開了話匣。

“大哥小的時候就比我們穩重。我們小的時候,頑劣得很,時常闖禍鬧事。嚇著了就去找大哥,後來父親問起來,大哥就幫我們頂罪,挨過父親很多家法。如今回想起來,我很慚愧,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們當年不懂事,不曉得體諒大哥的處境,才讓大哥和父親之間,隔閡日深,到了如今……”

“不是……”

席銀脫口而出,說完才覺逾越,忙又垂頭止聲。

張平宣卻犯疑道:

“你為何說不是啊。”

“奴……奴是覺得,郎主不是記這些仇的……”

“席銀。”

席銀話尚未說完,就被屏風後張鐸聲音嚇得肩膀一縮。

“字默完了?”

“不曾……”

“那為何停筆。”

“奴知錯。”

她說著忙捉筆起來,埋頭鋪紙。

“平宣。”

張平宣擡頭,硬聲道:“做何?”

“過來,讓她自己跪著寫。她蠢笨至極,你教不了她。”

張平宣的一聽這話,面上惱紅。“大哥也太輕看我了,不就一行字嘛,你等著。”

說完,對一旁侍立的江沁道:“你再去取一塊松煙來,還要一刀官紙。”

席銀有些無措:“女郎這……”

張平宣捏著她的手道:“來,你跟著我寫。”

一雙倩影落屏壁。

趙謙托著下巴看張平宣,一時忘了自己手上的杯盞,愣神翻杯,撒了自個一身的茶水,忙“欸”了一聲起來抖擰。

張鐸擡頭看了他一眼。

“趙謙。”

“得得得……我沒看你那小銀子,我看你妹子!”

他說完,理袍從新坐下。

張鐸翻扣圖紙,手掌赫地一拍案。

趙謙忙把目光收回來。

“好了好了,不看了,你的東西,真的是一樣都不讓人看啊。”

說著,百無聊奈地轉起空杯。

張鐸平聲道:

“你故意尋的今日來?”

趙謙忙撐起身子道:

“不是,軍機延誤不得,碰巧而已。不過說來也怪啊,大司馬……似乎沒有跟平宣說雲州城的事,我看她今日來不像有要勸你的意思。”

張鐸低頭笑笑,言外不表。

趙謙回頭道:“對了,劉必真的到雲州城了。而且狂妄得很,竟沒在雲州城內安營,而是直接把營長紮在了霽山山麓。這一來,只要岑照肯照你的意思鎖閉雲洲城,把劉必逼封在峽道,我就有七成的把握拿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