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春鈴(二)(第2/2頁)

自問是一朝文儒的中流砥柱,今代天子撫恤下臣,姿態自然是立得足,然而張鐸不請他去正堂,而是把他晾在西館,茶奉了三巡,人也不見來,他早已裏內氣懟,心緒不順。

陡見了張鐸,看他面色蒼白,唇無血色,思張奚公私分明,一分情面也不留,險些把這個兒子打死的傳言到不是虛的。然而他掃了一眼他身旁,悄生的這麽一絲憐憫,又被那一個絕色的女婢給摁滅了。

常肅最恨世家皇族的攜妓之風,甚至曾為此直諫過皇帝,在大殿上把皇帝逼得面色青白下不台。從前聽聞張鐸獨居清談,女色不近,到肯舍他一青眼,唯恨他不識陰陽倫理。然而如今見他也是如此,鄙夷更甚。於是整衣起身,並未寒暄,也不肯照皇帝的意思,關照他的病勢而免除跪禮,只肅道:“陛下親下撫詔,中書監跪聽。”

誰想張鐸卻撫袍徑直坐下,反道:“重傷再身,實跪不得。”

說完回頭看向身旁的席銀,“你跪下聽。”

席銀一怔,看著常肅,輕道 :“奴嗎?”

“對,替我聽。”

他說得無情無緒,拋袖理襟,交手端坐。

席銀無法,只得怯怯地走到他旁,靠著他跪下來。

誰想他卻伸手在她腰背處狠狠一敲,她吃痛,險些撲到在地。

“奴……”

“儀態不對。”

“奴……奴不會啊。”

他伸手扶她起來,平聲道:

“聽天子訓,背不可佝,腰不可折,疊手,慎重觸額。眼視前膝,敬屏息,不可聳肩,要有戰戰兢兢之態,但身不可晃。”

席銀從前哪裏知道這些,聽他教授,忙順著他的話去調整儀態。

常肅見二人如此,不由立眉而怒:“這是陛下的尊意,豈能讓奴婢亂禮!”

張鐸點著席銀的背脊彎處,頭也沒擡。

“何為亂禮。”

“你……”

常肅雖素知此人不尊殿禮,竟不知他冷狂至此,一時聲啞,緩過意思來後 ,便氣得牙顫:怒目喝指道:“張大人,我替天子行下撫之行,即便你重傷在身,也該掙紮涕零,以表尊重,你竟挾妓入堂,更以此妓為替聆聽聖訓,妄玷聖意,這是為臣之規行?”

誰知張鐸扶正席銀的手臂,平續道:“如尚書令所見,我身邊並無親族旁系,通共此女一人,乃陛下親賜,我感懷天恩,珍重之至。”

常肅怒斥:“難怪大司馬要對你動此狠法,你簡直枉為人臣,枉作人子!”

他說完此話,只覺睚眥欲裂,竟有些立不穩身。

張鐸擡起頭道:“尚書令不宣撫詔,罪同逆詔。”

“你……”

席銀在二人交鋒之間,戰戰兢兢,漸有些跪不住,然而身旁人卻舍了一只手臂給她,抵在她的腰間。不讓她偏倒。即便此時,他也是傷痛至極。

席銀側面想說些什麽,卻聽他道:“回頭,不要言語。”

常肅怒意攻心。

本就屬直耿之人,有火素不善壓制於言行,此時在言語和道理之間皆被人轄制,哪裏肯就罷,引經史之言,攜聖賢錚言,鞭辟入裏,強斥於室。

說至最後,更是砸盞泄恨,毒道:“連劉必等逆賊,也知婢妾卑賤,股掌之物而已!”

席銀不知避,只覺一物迎腦門而來,正要閉眼,卻被人拂袖擋去。

面上只濺了伶仃的幾滴子水。而那玉盞則當的一聲打在屏風上,應聲碎成了幾塊。

“尚書令,這是的我官署,請尚書令自重。”

常肅忍無可忍,喘息道:“我要入朝諫你藐視聖恩之罪!”

張鐸冷道:“既如此,江淩送尚書令。”

“不必了!”

常肅從席銀身旁拂袖而走。

席銀看著他的背影憤懣地轉過跨門,這才松了腰上的力,跪坐下來。

回頭卻見張鐸面色清白,忙膝行扶住他:“可是將才那一下,繃扯到傷口了。”

“別碰我。”

席銀手足無措,只得又松開他。

“為了奴……你何必。”

“呵呵。”

他撐著胸口笑了一聲:“你是妓嗎?”

席銀一怔,旋即道:“奴跟你說過,奴不是妓!”

“你這會兒當著我敢說了,將才呢。”

席銀抿唇,眼底一下子蓄了淚。

“你知道他為什麽會說你是妓嗎?”

席銀含淚搖頭。

張鐸撐著席面坐直身,挽起衣袖,伸手擡起她的臉來。

這一觸碰,席銀忍了半晌的委屈,頃刻間全部湧入口鼻眼耳,五官酸脹,呼氣滾燙。

誰知他竟忍痛摳緊了他的下巴,寒聲道:

“洛陽城的女人,以媚相惑人,以眼淚求生,都是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