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春鈴(三)

席銀忙擡袖擦去眼淚。

“奴不做妓……”

張鐸看著她那張慌張的臉,慢慢松開手指。

失了桎梏,她幾乎癱坐下來,下意識地摸向下巴,發覺此處竟硬生生被掐出了五個甲印。一時之間顧不上疼,追問道:

“怎樣,怎樣才能不做妓……”

張鐸沒有說話,擡臂在她脊梁上一拍,撐席起身,拂袖自去了。

***

強迫自己融入一條惡犬的生活習性之中,是很艱難的事,何況張鐸過於嚴苛。

然而整個清談居卻沒有人幫得了席銀,江沁等人甚至逐漸丟開手,連庭院都不多大進了。席銀一個人擔起了張鐸的起居,這才窺見了他生活的全貌。

和岑照寄情於書畫音律,舒放閑逸的性情不同,張鐸在清談居的日子清寡枯寂,但也處處執念,時時苛刻。

比如他見不得庭中有落花。

是以但逢風雨夜,席銀天不明就得起來,把花葉掃入花簸,再讓江沁等人全部收挪出去。

其實,既種樹庭中,就該對四季輪回之中的開落,枯榮了然於胸。

席銀自幼喜歡山中落英的時節,滿山殘美令人心顫。

所以實不明白,張鐸究竟厭惡那些落花什麽。

不過後來,她到真壯膽問過張鐸一回。

是時張鐸在寫字,扼袖走筆勢,鋒刃挫紙。

他頭也沒擡,隨口道:

“高懸的東西不好嗎?你要去沾染那些零落在泥的。”

席銀聽後,不禁望向門外孤月高懸的庭院。

其間樹影婆娑,木香濃厚,青壁來回回響著永寧塔上的金鐸聲。不知為何,這些入眼入耳入口鼻的東西,比他的言辭直接。席銀抓了抓腦袋,竟忽地有些想明白張鐸的意思了。

四月初,梅辛林最後一次看過張鐸的杖傷後,拍了拍他的肩膀,一面收腕枕,一面笑道:

“養的不錯,你身邊那丫頭用了心的。余下的傷在裏內,需長時調理。”

席銀正跪坐在張鐸身後替他攏袖子,聽見梅辛林這一句,不由耳紅,攏好袖子起身要近前替他理衣襟,卻被張鐸擋下,他擡手自正衣襟,側目道:“不用你。坐好。此處不是清談居,我在見客。”

他情緒平和,沒有刻意斥其顏面的意思。

即便如此,席銀仍有些尷尬。

依言收回手,偷看了梅辛林一眼,見那笑面老頭也正看著她。

頓時腮紅面赤,膝挪幾步,疊手垂頭,在張鐸身後從新跪坐下來。

張鐸親手滿了一盞茶,呈與梅辛林。

梅辛林扼袖端起,又看向她身後,“茶也不讓她奉嗎?此女是退寒何人。”

張鐸撿茶針挑壺嘴,隨閑道:“私婢而已。”

梅辛林笑而不再問,轉話道:“陛下昨日召問了你的病勢,我尚未如實稟,只說五臟有損,尚在將養之期。”

“嗯。”

他挑茶渣,擡手替梅辛林添盞,復道:“有勞醫正。”

梅辛林看著清流入盞,“新舊傷疊,幾乎喪命,你該釋然了吧。”

張鐸望著盞中湯絮笑笑:“我本無執念,有執念的反而是東晦堂那個人。我不過是有些話想對她說,奈何她不會聽。”

梅辛林道:“這還不是執念?”

“不是。”他說著擡起頭:“我無意為她改變什麽。”

話說完,屏外傳來江淩的聲音。

“郎主,匯雲關軍報。”

“呈。”

江淩應聲呈報入,又在側稟道:“司馬府的二郎君來了。”

張鐸掃看呈報,一面問道

“人在哪裏?”

“在正門前。”

“那就讓他等著。”

梅辛林道:“你為何不見張熠?”

張鐸笑而不答。

梅辛林放下茶盞,“看來你知道張熠的來意。”

張鐸合扣皮卷,平放於膝:“匯雲關破了。”

梅辛林點了點頭:“此時大司馬肯遣張熠來見你,也算是下了姿態。”

張鐸托盞哂笑。

梅辛林又道:“所以,你不打算顧念徐婉了?”

“不是。我仍然顧念她,她要自囚,那司馬府的東晦堂是自囚,我這裏也是自囚,並沒有分別。”

梅辛林聞話,並沒有再深言,把看著手中的碗盞,半晌方道:“我無意於軍政,並不能同你暢言,就先走了。”

說罷擱盞起身。

張鐸沒有強留,起身相送。

***

梅辛林辭出,趙謙接著便跨了進來,也不講究,就著梅辛林的茶盞倒滿潑了茶,遞向席銀道:“小銀子,給我倒滿。”

席銀看了看張鐸,輕聲道:“將軍……自己倒吧。”

趙謙仰頭翻了個白眼:“我使你都不成?”

“郎主不準奴為人奉茶。”

趙謙一怔,旋即看向張鐸笑道:“你這到開竅,知道心疼……那什麽,張退寒,你扔什麽!”

他說著劈手接下迎面擲來的一只白梨,順勢拿袖子擦了擦,遞給席銀,回復笑臉道“你們郎主為了你都好意思跟我動手了!來,你吃個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