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春鈴

“奴又沒說……不願意在這裏呆著。”

她說著,她將手肘撐在膝蓋上,對手心呵了一口氣,而後托著下巴,擡頭望向頭頂的觀音像。焰心之後,慈目煌煌。

“奴這樣的人,的確只配如此。可郎主……為什麽要自苦呢。”

“我習慣了。”

他說完,闔眼噤聲。

一室清冷寂靜,只剩下他忍痛時偶爾發出的細喘。

孤燈照著觀音像,莞席,蓮花紋陶案,老根料憑幾……除此之外,就剩下一箱寡素的袍衫。好像他外在的人生收斂於旁處,此間只不過是他容魂的一隅。

然而偌大的官署,成群的仆婢,自困於這一間素室裏,人無異囚徒。

過後的幾日,連降暴雨。

隆隆的雷聲若炸於窗邊,直至初十五這一日,方見勢弱。

張鐸養傷期間幾乎不怎麽說話,有力則翻書,無力則養神。

刑傷像是真的傷及了他五臟,除了粥米湯藥之外,他幾乎吃不了別的東西。

他吃的寡淡,席銀也跟著枯熬,一連幾日守下來,隱約又犯了咳嗽,不想攪擾張鐸修養,便趁著雨小,在廊上升了只爐子,拿桔梗煮水來喝。正好碰見江沁帶著鬥笠,領奴仆在雨中掃連日打下的敗葉落花。

“江伯。”

江沁擡頭見她只穿著一身禪衣,外頭罩的是張鐸的玄袍。

“姑娘不冷麽。”

“不冷,郎主尚穿不得衣裳,裏面燒著炭火盆子,暖得很,奴一會兒就進去。江伯,雨還沒停,你們就做這活路?”

“是啊,趁著有雨流得動,才好掃出去,若是等雨停了,這些花啊葉的,就都陷在泥裏了,得讓人用手去摳撿。”

席銀面色微紅。

“受教,奴竟不懂這些。”

江沁緩道:“郎主喜歡庭院幹凈,姑娘既在清談居,日子久一點,慢慢都會知道。”

席銀頷首應是。

面上沾了些雨,碎發貼耳,她忍不住擡手去勾挽,袖垂腕露,顏姿風流。

江沁見此便收了目光,續著手上的活道:

“姑娘是出來透透?”

“嗯。”

“也好,看姑娘悶了好幾日了,郎主可好?”

“能起得身了,就是脾氣不大好。”

她正說著,雪龍沙湊過來,叼了一嘴的桔梗撒腿就要跑。

席銀忙摁住它的頭。

“傻狗啊,這吃不得呀,吐出來快吐出來。”

江沁看了雪龍沙一眼,拄著葉耙,笑道:“姑娘是真不怕狗了,都敢從雪龍沙嘴裏掏食了。”

席銀一怔,忙縮回手在背後擦了擦:“就見它也挺可憐的。”

說著,她似乎又想到了些什麽,不禁失笑,“這幾日連肉都沒得吃。”

話音剛落,內室進傳來一聲哂笑。席銀脖頸一涼,回頭時,竟見張鐸扶門站在她身後。

雪龍沙一看見張鐸,頓時縮腿聳肩地趴伏在席銀身後,一聲也不敢吭。

“江沁,把狗牽下去喂食。”

說完,隨手攏了一把席銀身上的衣襟。

“你什麽時候出來的。”

“就剛才。”

“日後若我在清談居,你不得私出,否則……”

“奴不敢了!”

她應得比他的後話要快,耳根發紅,看起來無措又可憐。他卻還是不快不慢地把後話補了出來。

“否則,受笞。”

席銀渾身一顫,不敢擡頭。

只覺得他之前被打散的那一身玄寒,又從新斂回,咄咄逼人。

庭中人都沒有出聲,江淩適時從外面走進來稟道:“郎主,尚書令常肅來了,人已延至西館。”

張鐸聽後卻沒有應聲,仍看著席銀,提聲道:“聽明白了?”

“是……”

張鐸這才示意江淩外候。

又對席銀道:“進來,給我更衣。”

席銀蒙大赦,忙擦了手跟著他一道進去。

雖將入夏,室內為方便他晾背養傷,還是置了炭盆,尋常穿不住外裳。

席銀脫下將才裹身的袍衫,轉頭正要去打點他的衣衫,卻冷不防又聽背後的人道:“你將才說什麽可憐。”

“狗……狗可憐。”

她心裏發虛,誰知他竟直道:“我以為你在說我。”

驚得席銀手指一顫,險些落了將從熏爐上取下的禪衣:“奴不敢。”

張鐸沒有再去糾纏她究竟有沒有言外之意。

事實上,有那麽一瞬間,他甚至希望她不要否認。

如果算上這次,她已經不是第一次拿他和狗做比了。

又怕,又躲不掉的東西。

連肉都沒得吃的可憐人。

這種層面的“剖解”無異於拿刀剝皮,只不過剝得不是肉皮,而是魂皮。他不免杵在一陣錯愕之中,不知道是該責怪她,還是該賞她點什麽。

“擡個手。”

張鐸聞聲回過神,見席銀托著禪衣站期期艾艾地站在她面前,“你是不是怕痛啊,奴輕點,一定不擦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