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春鈴(第2/2頁)

張鐸不由自哂。背朝向她張開手臂。背上傷全部拉展開來,如山河圖上那些褐色地脈溝壑。雖然已經過了十幾日了,席銀還是不忍見。

實在太慘烈,不止於棍杖之傷,還有一些一看就是經年的刀劍之傷。

席銀沒有父母親族,也沒有相愛之人,人間大苦之於她,全部流於表面,不外乎就是這些可直見於眼中的傷。所以,不管他是不是什麽永寧塔上的金鐸,他現在被打碎了,就是一堆破銅爛鐵,還真的是很可憐啊。

她想著,盡量小心地避掉衣料與傷口的刮蹭,替他攏好衣襟。

回頭又去取外袍,一面道:

“傷還沒好全。郎主要見人嗎?”

張鐸“嗯。”了一聲,又道:“扶我去西館。”

“奴也去嗎?”

“對。你也去。”

“可奴……奴怎麽能見人。”

“你為什麽不能見人。”

“奴……奴什麽見識都沒有,見人……只會令你蒙羞。”

“住口!”

他這一聲吼地突然,席銀壓根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麽,遭這突如其來的喝斥,啞然僵身,手足無措。

“誰教你說這樣的話。”

她不知道怎麽應答,含糊道

“沒有誰教奴,就是……奴從前在青廬,也只奉茶……不見人。”

“為何。”

“奴在樂律裏拋頭露面,兄長……”

“你再說!”

又要問,又不準她說。

連張鐸自己都不知道是何處頂出來的火氣,反手就握住了陶案上的細鞭,席銀看著那鞭子就害怕,趕緊丟下替他穿了一半的袍子,拔腿就往門邊跑。

張鐸一怔,這倒是出乎他意料,她是什麽時候敢逃了?

念此,又看了一眼手中的鞭子,自己竟也有些錯愕。

“回來。”

席銀背貼著隔扇,搖頭輕道:“奴不……”

張鐸無奈。

一把丟掉手上的鞭子,忍著痛,彎腰拉起被她丟下的半只袖子,吐了一口氣,盡力壓平聲音。

“回來。”

“不……”

“你要讓我這樣去見人嗎?”

席銀抿了抿唇,望著外袍半及,冠帶不整的張鐸。又看了一眼他丟在地上的鞭子,含著哭腔道:“奴真的淺薄,連為什麽會惹惱您都不知道……奴……”

“你先過來。”

他強壓著氣焰,向她招了招手。

“那是訓狗的鞭子,我以後不會拿它對著你。你先幫我把這袍子穿好。”

聽他這麽說,席銀這才挪著步子回去,小心地接過他那半只衣袖,替他攏上,悄悄看了他一眼,忍著委屈道:

“奴跟你去見人,你不要生氣。”

張鐸沒有應聲。

窗外雨密,天昏地暗。

室內點著的孤燈,將席銀和她的影子投在隔扇上。

席銀半跪著替他理袖,頭挨著他的腰,十年了,這是他唯一一次在,在隔扇上看到兩個影子。可是此情此景,他並不是那麽的喜歡。

想著,他低下頭看向她。

她掐著袖口的疊折處,小心地碾平,輕道:“奴是不是無藥可救了?”

她倒是乖覺,奈何就是根本不知道自己錯在何處。

“尚書令是個……”

“這個把月你見得人少了嗎?”

她還沒問完,就已經被張鐸打斷。

說著,又把衣袖從她手中抽出來,反臂自行整理,口中一連平聲說了四個人。

“宋還,陛下,鄭氏,李繼。”

有名諱,也有尊位。有當下人物,也有女流之輩,有些已死,也有些尚在半死半生,但其間順位沒有刻意排列。好似這些形色各異的人在他眼中,並無分別一般。

然而張鐸每到說一個人,席銀的肩膀都忍不住一瑟。

從前在青廬的時候,這些都是岑照偶爾口中閑談而及的天外之人,席銀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能面對他們,更沒有想過,她能見證,甚至參與這些人沉浮,以至生死。

一時覺天過大,而自己命過於弱,強行其下,必要遭報應,下意地往後退了一步。

誰知張鐸卻向她伸出一只手,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

一退一進,拉扯時險些崩開了張鐸的背後的傷口,他一咬齒,抑住口中的痛呻,看著她的眼睛,沉道:“扶我過去。”

她還想搖頭,卻聽張鐸緊跟道:“我告訴你,你弑過君,走出清談居,離我十步之外,就有所謂忠義之士,暗取你人頭,並引此為報國之談。”

她忙擡頭應道:“奴知道……奴不會走……”

“但留在我身邊也並不是坦途。”

他的聲音當中,並不聞一絲波瀾。

席銀吞咽了一口,卻感覺到了他是手上實實在在扯拽的力道。

“不準自賤,不準怯。”